第八十八章 命比纸薄
茫茫凶荒,驻马四顾。烽火狼烟,旌旆逶迤。
莫道路高低,尽是战骨。
莫见地赤碧,尽是征血。
姜姒画了最明艳的妆容,戴了最华丽的金钗步摇,着了最华贵的赤红色锦袍。可她皓腕足踝之间,也戴着最沉重丑陋的镣铐枷锁。
她没有穿过这赤红的颜色,便是册封为太子良媛那一日,穿的也不过是胭脂红的长袍。
三军在下,许之洐的马车堪堪停在阵中,那垂下的厚帘子挡住了风雪,也挡住了车里的人。
她没有看见许之洐,是伯嬴押她登上了点将台。
这高高的点将台,她拖着镣铐便走得艰难。
她看见许鹤仪站在西安/门高高的城楼上,那丰神俊朗的佳公子与她梦里见过的一样,一身帝王冕服衬出他通身不凡的气度,十二旒冕冠堪堪遮住了他一双眸子,叫人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那曾是她的大公子,他也终于实现了多年夙愿,踏进了未央宫,坐拥这万里河山,群黎百姓。他是清冷高华的君子,必能八纮同轨,叫这乾朝江山永固,叫那四万万布衣黔首安居乐业。
她又想到顾念念,如今顾念念定然已入主椒房殿母仪天下了。不知道沈襄浓又怎样了,她应该也被册封为妃嫔了罢。
唯有自己,命比纸薄。
撞金伐鼓,杀气阵云。虎贲将军立于马背之上,冲那高高的城楼喝道,“燕王殿下有话要问陛下,若陛下不出城,我等过一盏茶时间便扒下这奴隶一件衣裳。若是扒光了陛下还不出来,我等便只能杀之以祭军旗。”
原来诱杀新帝的计划竟是这般下作。
这黑压压七尺将士近十万大军都攻不下城楼,便要靠扒光她的衣裳吗?
这算什么?
城楼上的人微眯起眸子没有说话,似是在分辨真假。
马车里的人没有出来,伯嬴已撕下姜姒第一件袍子。
戍台烽火,人马沸腾。
姜姒眼里滚着泪,“将军,这可是主人的意思?”
她不再信白芙的话,因而想要再问一问伯嬴。他一贯跟在许之洐身边,对许之洐言听计从,他的话必然是可信的。
伯嬴面无表情,“自然。”
姜姒心里悲不自胜,在许之洐心里,她向来一文不值。
过往种种,都是假的。
可怜她还盼着能在这两军对阵之中见他一面。
燕王军已经发起了是日第一次攻城夺险。戎车啴啴,如霆如雷。伐鼓渊渊,振旅闐闐。(出自《诗经·小雅·采芑》)
雪重鼓寒,将军挥戟。
战鼓第二次响起时,虎贲将军又高声问道,“陛下可愿出城与燕王殿下说话?”
城墙上的人依旧没有说话。
马车里的人亦没有出来。
“脱!”虎贲将军挥手朝点将台命道。
伯嬴已撕下姜姒的第二件袍子。
姜姒浑身发着抖,她面色骇白,几乎站不住。
她看着城楼上的许鹤仪,十二旒冕冠遮住了他的脸,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她想哀求他,求他打开城门,她又惧又冷,她害怕在这三军面前寸缕不着。她的睫毛因沾了泪水已然结了冰,雪下得越发大了起来,她越发看不清许鹤仪的样子。
她原本也是求过许鹤仪的,在顾念念滑胎事发那晚,她求他救自己。
只是,他向来有自己的思量与顾虑,姜姒不去求他。
姜姒早便知道,求人最是无用的。
方才停歇消散的哀鸣与剑影,又在风雪之中绽开。一时间战马嘶鸣,刀断戟折,天地肃杀。
战鼓第三次响起,虎贲将军冷笑着问道,“陛下可愿出城与燕王说话?”
城楼上的人没有说话,亦没有什么举动,只是负手立在那里静静地俯视着。他是天子,胸怀他的子民与筹谋,又岂会因一区区女子葬送这天下?许鹤仪不相信这世上有这样的傻子。
不,若说有的话,他那个二弟倒是这样的人。
那马车里的人不出来,他便不会开城门。
伯嬴已撕下姜姒最后一件里袍。
她抱着双肩,那冰凉的锁链紧贴在肌肤上,她已然冻僵了。西北风似刀子一般刀刀割在身上,也割在她的心里,“便是开了城门,将军以为光彩吗?”
伯嬴没有答话。
她僵直的身子扑通一下倒了下去,伯嬴却将她拽起按压在点将台上,她那只着了抱腹和衬裙的身子贴在冰凉刺骨的砖墙上,令她求死不能。
好冷。
伯嬴已抽出佩剑横在她的脖颈之上。三军再等不得了,马车里的人与弓箭已是蓄势待发,若许鹤仪再不开城门,他必将一剑封喉。
轰隆一声,西安/门城门大开。许鹤仪打马出来,身后跟着的是千军万马。
马车厚厚的车帘陡然掀翻,从里面探出一支长弓,那离弦之箭越过千乘万骑,冲策马奔来的许鹤仪直直穿去。
两军已经厮杀了起来。
马作的卢,弓如霹雳,鲜血迸飞,尸骨如山。
这天下人金戈铁马,又是在替谁争天下。
这将军下令起丘甲,谁又敢轻易论兴替。
白芙抱着狐白裘奔上了点将台。
她将狐白裘紧紧裹住姜姒,将她抱进怀里,“阿姒,你受苦了!”
姜姒冻得嘴唇发紫。她在永巷地牢时便受了寒湿邪毒,后来赵世奕庆功宴那夜,又在雪地里被折磨了半夜,如今在冰天雪地里衣不蔽体生生熬了快一个时辰。
她甚至想到了许之洐要她再生一个孩子,可这样一副破败的身子,只怕再也不可能了。
姜姒笑道,“那时雨大,姑娘也这样抱着我。”
“阿姒,我是你的姐姐,我的父亲与你的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姐姐先前做的事,实在是迫不得已,你不要再与我生分了!”
姜姒笑道,“是,不生分了。”
白芙便将她搀了起来,“已经打起来了,快随姐姐下去,我们回安定郡。”
姜姒笑笑,“是,回安定郡。”
白芙继续说,“今日你立了大功,回了安定郡我定会求殿下废了你的奴籍。阿姒,你放心便是。”
姜姒笑笑,“是,我放心。”
为了哄她高兴,白芙从怀中取出那把辛夷花玉梳子,递给她,“是我偷的,如今还给你,殿下我也不再与你争抢了。”
姜姒没有看,只是笑笑,“姑娘留着吧,我用不着了。”
白芙仍然塞进她手里,她的手冰凉入骨,“这是你的,你拿回去,我才不欠你的了。”
姜姒低下头,笑看着手里的玉梳。那时宫里守灵,他把这把玉梳子插进了她有些湿漉漉的发髻,细细密密的玉/珠子一串串垂在额际,他却讥讽她是女昌女支。
这么久了,他从没拿她当个寻常人看。
“好,不欠了。”
她笑着握紧了玉梳子,将手伸出了点将台。这把雕着辛夷的妃红白玉梳子映着天地周遭大雪盈尺的光,白莹莹地在这冰天雪窖之中令人寒心酸鼻。
那时,他问,“你为何怕我?”
细密的小珠子在她的额际微微轻晃,“因为你是主人。”
“你对我,便只有怕吗?”他这样问。
原本只有怕,后来有了爱。再后来,再后来便也只余了怕。
他那座宅子有一棵亭亭如盖的辛夷树,姜姒记得那时她赤着足打树下走过,红粉粉一片,踩在辛夷花上柔软又清清脆脆的。
后来在陇西,他说,“我送你的东西,你要收好。”
姜姒偎在他怀里,他的胸膛令她心安,“殿下送的东西,阿姒会当成宝贝。”
不,不会再当成宝贝。
姜姒张开手心,玉梳子便直直地坠了下去。
许之洐,你不配。
白芙倒吸一口凉气,“阿姒,你疯了吗?”赶紧提起袍子往点将台下跑去,这把玉梳子她偷偷藏了许久,无人时也簪到髻上细细把赏,这样矜贵的好物件儿,是要好好珍藏的。
姜姒拢紧了狐白裘,这件狐白裘呀,是他从龟兹商人手中买下的,也差点害死自己。她看着那玉梳子啪地一下坠到地上摔了个粉碎,那千金难买的妃红白玉顷刻之间碎成了渣滓,溅得满地都是。
碎了,碎了便好,碎了便再没了什么执念。
姜姒释然地笑了,她拢紧了狐白裘,纵身跳下了点将台。
那清瘦的身子,在长安十一月的风雪里,似是一张薄薄的纸片。
(https://www.vxqianqian.cc/4469/4469567/31439447.html)
1秒记住千千小说:www.vxqianqian.cc。手机版阅读网址:m.vxqianqi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