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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人走不了,便叫心走


她身子瘦弱,他一把便将她拽出马车甩到地上去了,好在地上大雪盈尺,没有摔那么疼,只是腕间的镣铐顺势砸到了她的额头,堪堪砸出血来。

她已是惊弦之雀,喘息急促,面色惨白跪在地上,“主人。”

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内里的翻腾之气,却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因而执起马鞭,厉色问道,“你要去哪儿?”

一鞭。

“奴知错了。”

两鞭。

“何错之有?”

三鞭。

“奴不该离开主人。”

四鞭。

“既然知道,为何要逃?”

许平雁已趋步赶上前来,拦住许之洐的鞭子劝道,“兄长!她原本不肯走,是臣弟拿陛下手谕强带她走!”

“是么?”许之洐嗤笑道,继而拽起她手间的镣铐往他的汗血宝马跟前拖去,她被他这样强拉,一下子便被拽倒在地,在雪地上拖出一条印痕来。

“兄长!”许平雁跟过来拦住他,“兄长有气,便冲臣弟来吧,不要再为难她了!”

许之洐睥睨他一眼,目光中尽是嘲讽之色,“将代王带回问罪!”

转身将姜姒的锁链拴在马鞍上,胯上马,打马向前疾走几步。姜姒立时被马拖到地上去,她浑身都是雪,此刻瞳孔散乱,血色尽失,哭道,“主人,奴知错了!主人,奴知错了!奴再也不敢了......”

不等伯嬴上来押他,许平雁已抢了伯嬴的马,追上来便去夺许之洐的缰绳,喝道,“兄长!她会死的!”

许之洐拿马鞭抽开了许平雁的手,“你乘车逃出来多远,便叫马拖你多远。”

姜姒心中针刺一般,拼命要把泪水咽回去,口中的气息滚烫而酸苦,她害怕许之洐,她害怕他真的要驾马将自己拖回去,她哭得满脸是泪,拼命求他,“主人,奴怕!奴知错了!主人......”

许之洐没有看她,已是打马向前疾驰而去。

天寒地冻,风卷残雪。

姜姒不知被拖了多久,她只感觉全身冷痛冻僵,若不是这满地的黄沙积雪,大概她已经被拖死在马下。

就是在陇西,他说,“待班师回朝,我娶你。”

就是在陇西,他说,“再给本王生个孩子。”

就是在陇西,姜姒问他,“殿下会一直护着阿姒吗?”

他说,“会。”

昏厥之前,她努力抬头去看,她看见许平雁每每追上去夺许之洐的缰绳,都被他肆意抽开。

他如今对自己嫌恶至极。

她告错求饶,他却一眼都不愿看她。他说会娶她、信她、护她的话,终究是一样也做不到。

他觉得她低贱、肮脏。

姜姒便也知道了,讨饶原是没有什么用的。

她想告诉他,“主人,我好疼。”

但他必不会再如从前一样答她,“阿姒,不怕。”

*

姜姒总是做梦,做得大多是噩梦。

她梦见许之洐娶她。

她穿着一身正红色嫁衣,嫁进了一座高门大院,甬道很高很长,延绵不见尽头。她知道自己要嫁的人是许之洐,满心都是欢喜。

在陇西的大帐里,他说待班师回朝便娶她。他没有骗她,如今长安城十里红妆,他确实娶她了。在梦里,他拦腰抱起她,温柔地吻她的额头、丹唇、粉颈,他说,“阿姒,你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姜姒想要离他更近一些,“殿下亦刻在阿姒的心里。”

可是她却在许之洐的眸子里看见自己身上突然布满了丑陋的伤疤,脸上、身上,全都是流着血的伤疤,她手足无措,哭道,“殿下抱抱我!我好怕!”

可是他眼里都是嫌恶,他向来是嫌恶她的。

醒来时泪流满面。

距离出逃已是三日之后了,她躺在营帐里,盖着厚厚的棉被,帐内的炉子熊熊燃着,倒也不觉得冷。

佛说,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是人生八苦。

原以为会死,竟还是没能死,想来自己真是命大。可这种命,大概是要吃尽人间所有苦头,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幽幽轻叹一声,一动也不动。渐渐感到身上的疼,四下都疼,必是被马拖得狠周身都擦伤了。

她一时想到,若是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血,经过这一遭大漠里的拖行,怕是也要如留在宣汉镇的那个孩子一样的下场。

她轻笑了一声,如今她已是奴籍,何必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苟且活下去吧。

有人走来,在她身前跪坐。

姜姒见是许之洐,便挣扎起身跪下来,平和道,“主人。”

这一跪,扯得她浑身都疼。身上的镣铐哗哗作响,但她不曾皱一下眉。

实在不必叫旁人看了笑话。

便是最低贱的奴隶,也要活得像个人。

他伸过手来去触她脸上的擦伤,她轻轻别过脸避开。

许之洐手一滞,低低道,“这样的我,你怕吗?”

姜姒垂着眸子,没有回话。

“许鹤仪登基了,你定然高兴,便一心想着回去做他的妃嫔了。”

姜姒心里泛酸,在他心里,一向是看轻她,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已挑起她的下颌,“说,你是赶着回去做许鹤仪的妃嫔么?”

姜姒平静地看着他,“是,陛下要废除奴的贱籍。”

“陛下?”他嗤笑一声,“这么快就改口了。”

姜姒无言。

“你可走得了?”

姜姒强颜笑道,“人走不了,便叫心走。”

“你犯的是军法死罪,难道叫你为奴便如此委屈你么?”

“奴不敢。”姜姒无力,“主人可有什么吩咐?”

“脱了。”他眉眼冰凉,没有半分情愫。

姜姒心里一凛,低低应道,“是。”

她笑着去解腰间的粗布绑带,她的手轻颤着,解下外袍,解下里袍,他不叫她停下来,她便不会停下来。她身上伤痕累累,旧伤未愈,又平添了无数新伤。但她神色平静,没有什么表情,继续去解抱腹。

“够了!”他喝道。

“是。”

她果真似她说的一样,人走不了,便让心走。她的心不在这里了,便是让她赤身裸体也没什么所谓了。

他扣住她的后颈,疯狂地去咬她吻她。她却像一具木偶一样,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任他予取予夺。

原以为他又要做他最常做的事,他却偏偏没有。就只是停了下来,靠在她颈间半晌不动。

姜姒以为他要睡着了,却又听他喃喃道,“我又该恨谁?”

姜姒无话。

她满是伤的肩头在十月的张掖瑟瑟发凉。

十月的张掖不会下雨,帐顶也并没有破漏。但是有几滴水珠落在她的伤口上,兀然疼得紧。

他也会有憎恨的人么?

他一心想要易储登基,如今许鹤仪南面称帝,他被困在长安之外,必是倾颓痛恨的。

姜姒抬起手想去轻轻安抚他,可是他并不需要她的安抚罢。他是金尊玉贵的燕王殿下,她只是贱如烂泥的奴隶,他岂会需要一个奴隶的安抚。

姜姒笑笑,便放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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