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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唯独不盼自己好


阿姎怔怔道,“我很羡慕初娉姐姐,她有您这样的母亲爱她护她。”

裴母便只是叹气垂泪,临走时又轻声叮嘱道,“我见殿下对你颇为看重,必是心里有你,若非如此,便也不会叫我来这一趟。”

是么?

阿姎不知道。

“成君亦是很不好,终日里失魂落魄的,再不似从前那么快意了。”

“伯母只能求你了,求你放手吧,再这么下去,成君和初娉都要完了。”

“燕王是燕国之主,谁敢忤逆燕王呢。那晏家小姐也是金尊玉贵地娇养着,不也被燕王殿下送到长安了吗?”

宴清清也被送到长安去了吗?

阿姎轻叹一口气,静默半晌方道,“伯母不要为难了,我应了便是。”

裴母垂下泪来,她紧紧握住阿姎的手,“好孩子,终究是我们裴家对不住你。”她再说不下去了,起了身便抹着泪冲开竹帘向外跑去。

阿姎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哭了。

走了。

都走了。

宴清清走了,裴母走了,白芙走了,吠吠走了,就连她的裴哥哥也要走了。

都走了。

许之洐要把她身边的人都撵得远远的,叫她喊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

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呀,他不是燕王,他是阎王呀。

她心里悲恸,便去马厩看伯嬴。

如今这王宫里的老相识也只有伯嬴了。

她第一次来到马厩深处,见马厩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一个人卧在一堆干草上,正养着腿伤。

见了她来,他慌地起身,一瘸一拐地去行礼。

阿姎没有说话,她怔怔地坐在木栏上,一个人出神。

伯嬴便也自顾自坐了下来。

良久才听阿姎低语道,“裴哥哥要娶孟玉槿了。”

“我不怪他,他有他的家族责任,他应该娶孟玉槿。”

伯嬴只是听着,她不需要他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素来嘴笨,又不苟言笑,别人也只当他是个面冷心硬的人,都离他远远的。

他从前还能与白芙吵吵嘴,如今白芙走了,只余他一个人在这陌生的燕王宫马厩里养伤,终日说不了几句话。

她望着遥遥青山笑道,“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知道自己配不上这样好的人。”

她心里苦闷,又无人倾诉,因而道,“这宫里,我也只能找你说说话了。”

“伯嬴,你不必再做我的马夫了。”

伯嬴抬头看她,她眸中悬着泪将落未落,也不知此刻在想些什么。

他讷讷开口问道,“表小姐原宥奴了吗?”

“你叫我阿姎吧。”她不是什么表小姐,又何必用这样的尊称。

伯嬴便不再说话。

“白芙走的时候,把你托付给我,她说你不是坏人,要我在你犯错的时候拉你一把。我在想,你们又能犯什么错呢?我已经是最差最低的人了,哪里又帮得了你们呢?但她托付了我,我必会依了她。”

“我盼着所有人都能好好的,盼着裴哥哥好好的,也盼着你们都能好好的。”

便见伯嬴眸里通红,隐隐泛着水光,他克制着自己别过脸去。

她笑笑,“我唯独不盼自己好。”

“他说这是一块碎玉,但终究没有修补起来。”

伯嬴没有听懂碎玉的话,但有什么东西吧嗒一下从他眼里掉出来,他愕然地望着那一滴水一样的东西,继而有更多的东西从他眼里吧嗒吧嗒往下掉,他自己吓了一跳,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眼里会有这么多的水,这水要比巴郡的水患还要大上几分,怎就无穷无尽地从他的眼中泄了出来,怎么堵都堵不住呢?

他索性不再去擦那眼中的水,背过身去,任由它们无穷无尽地淌下去。

她经过那么多糟糕的事依然如此纯良,依然盼着所有人好,这样的纯良的人,自己从前为何要苛待她,为何盼着她跌落到肮脏的泥地之中,任人欺辱。

他抑制不住地掉泪,久久听不到身旁的声音。待他再转过身去时,马厩里已经没有人了。

伯嬴往远处看去,那个清瘦的身影孑然一人,在那长长的甬道里越走越远,直至变成一个青色的点。

直到消失不见。

*

阿姎回到长乐殿时,见许之洐正一个人立在廊下。

阿姎拾级而上的脚步忽地便顿了下来。

他手里抱着一只小小的狗,样子与吠吠有几分相像,却又比吠吠好看许多,正在他怀里探头探脑,好奇地向四处张望。

见到她来,他原本肃然的眼眸瞬间温软下来。

他甚至对她温和一笑,“你回来了。”

阿姎垂下眸子,这是她自长信殿失火以来第一次见到许之洐。她不知道为何他总能在屡屡伤害她之后一片泰然,好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那每一次的伤害,都牢牢刻在她的心间。

阿姎低低地应了一声,上了台基施了一礼,离他远远的。

许之洐抱着狗走来,轻轻拍了几下小小又柔软的狗头,温和道,“我不是有意要吠吠死,那时它已经救不回来了。”

他把手里的小狗递给阿姎,“赔你的。”

阿姎没有接。

许之洐的手与软蓬蓬的小狗便僵在长乐殿八月的风里。

“殿下放过它罢。”

许之洐心里一滞,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轻软的狗毛,他垂着眸子,低低道,“阿姎,你会喜欢它的。”

阿姎轻笑一声,“我怕它再死在殿下手里。”

他心里刺痛,蓦地抬眸看她,见她正浅笑着望着自己,神色复杂,意味不明。

他喉结在细长的颈项间上下起落,她的眼底陌生又冰冷。许之洐缓缓地缩紧手指,“你在生我的气?”

阿姎不再看他,“对你来说,死去没什么,换一个便是。对我来说,死了便是死了,永远无法替代。”

许之洐沉默了好一会儿,身上那股柔和一点一点地消退了下去,满心满腹只余下了怅然。她必然是在怨恨自己,恨自己亲手杀死了吠吠,恨自己冷眼旁观不肯施救。她原是乞求过他多次,求他救救那只可怜的獒犬,她说,“许之洐,吠吠是你给我的,求你救救它罢!”

但他无动于衷。

他那时心里生气,气她说宁愿做个侍婢也不愿留下,气她说自己手上沾满了血,气她说自己杀了姜姒。他原本十分生气,可是细想来,那曾经活生生的灵动的姜姒,不正是被自己一步一步地杀死了吗?

她已经转身进了殿,“吱呀——”一声将殿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一滴泪从他眼角滑下来。

滴落到那对这一切都无知的小狗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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