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阿姒，你畏冷，裹好大氅
姜姒立在一旁，她想，他一直都想要孩子，原来竟是这个缘故。他想要孩子来陪他，想在孩子身上弥补自己孤独的幼年。
因而，即便是蠢笨的许怀信，他也是爱的。
因而，他在燕国发兵时，也曾一心想要带走裴昭时。
他不愿他的孩子流落燕国。
他想有人陪他，可他身边的人却一个个的，走的走了，死的死了。
也因此，伯嬴陪他多年，他才不会轻易罚他杀他。即便伯嬴去了永巷，亦不曾施以宫刑。
可这般重感情的一个人，是怎么忍心在弑了她的亲、灭了她的国后，又若无其事地一次次将她踩进肮脏的烂泥里。
他低声道，“母亲，你不要再离开我了。你和阿姒，都不要再离开我了。”
姜姒垂下泪来。
他如今有母亲将他抱在怀中，她呢？她没有。
她从五岁开始，便没有父亲母亲了。
许之洐朝姜姒伸出了手，“阿姒，你来。”
姜姒依言走到榻旁跪坐，他轻轻握住她，将她一双素手覆在了顾太后手背之上。
顾太后婉转一叹，不忍他伤心，伸手拍了拍姜姒，“也罢，以后，你便留在陛下身边，好生侍奉罢！”
从建始十一年皇长孙一案开始，如今的顾太后便十分不喜她。先是在东宫险些将她乱棍打死，宣德一朝将将建立，顾太后又召至桂宫想用一袋袋粟米将她活活压死。
而今为了许之洐，顾太后倒也愿意接纳她，与她和解了。
姜姒垂眉敛目，“是，太后娘娘。”
顾太后见她乖顺，那双哭得发红的眸子又落下泪来。好一会儿轻叹了一声，温蔼道，“叫母后吧。”
姜姒抬眸望她，顾太后此时也不过是个伤心的母亲罢了，她便也柔声唤道，“母后。”
顾太后应了一声，不免怅然叹道，“人这一辈子呀，不长。便是我，已历经了四朝，什么也都看开了。什么权力呀，位份呀，有什么用呀？父母在，儿孙在，还求什么呀？都是些虚妄的云烟罢了。待百年之后，还剩下什么。”
她兀自又叹，“从前的事都过去了，你与陛下要好好的，我们婆媳二人也要好好的。阿姒，好吗？”
姜姒点头应下，“是，母后。”
此时的天子又涌出一口污血来，医官连忙上前再次诊了脉，又侍奉了汤药饮下。
顾太后满目焦灼，忙问，“陛下的身子，到底怎样了？”
医官劝慰，“太后娘娘请勿担忧，陛下吐出来了也就好了。”
顾太后这才放下心来，暗中思量片刻，又道，“阿洐，近日你先养着身子。母亲想让阿姒陪伴几日，你不要忧心，母亲保准给你好好地送回来。”
许之洐忍着腹中不适，握紧了姜姒的手，“母亲。”
顾太后取来帕子为他拭了额际的冷汗，“阿洐，你不要忧心，母亲想与阿姒好好交代交代，好好地说说话。阿姒是你心尖儿上的人，母亲都知道，又怎么会不爱护她？”
顾太后慈祥地望着榻上的天子，又望向姜姒，“阿姒，你愿不愿意？”
姜姒知道顾太后并不是要交代她什么话，也不是要她去桂宫陪伴，只是将她留在天子身边，实在不放心罢了。
如今天子圣体不安，亦有医官在旁侍奉，再要下毒便难了。若非许之洐信了她，此时她这个人，早已变成一具尸首了。
姜姒点点头，“阿姒都听母后的。”
许之洐便也不再坚持，只叮嘱道，“阿姒吃过许多苦，母亲千万不要薄待她。”
顾太后长叹一声，“母亲知道，你安心养着。”
临走前，姜姒又望了许之洐一眼，见榻上那人撑起了身子，也正凝望着自己。
那双凤眸星目中神色十分复杂，姜姒看不明白。
他知道些什么？
他又不知道些什么？
他如今真的信了她，还是即便信了，心里依旧有所犹疑？
他那么聪明的人，定然也什么都知道吧？
他眉似秀山，眼拥星霜，这一代帝王曾也是个俊美无俦风华绝代的人物。
他是个好皇帝，这乾朝万里疆土在他手中四海升平，蒸蒸日上。
自乾朝开国以来至今不过十五年，便已历经了三朝。他是个好皇帝，在他的治理下，宣德一朝至少还能持续二十年，不，二十年不够，也许还要持续四十年，五十年。
若没有这国恨家仇，她觉得天下应有这样的好皇帝。
兴国安邦，政清人和，是天下万民之福。
姜姒不知道再见到他的时候，朝局会如何变动。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也许还活着，还是英明神武的宣德皇帝。
也许长安已经城破，而他。
而他已经死了。
顾太后拉着姜姒的手，她保养极好的手指上只简单配戴了一只绿宝石戒指。那只手柔弱无骨，反显得姜姒的手有些粗糙了。
那必是一双不曾劳作的手罢。
她记起裴母的手，裴母的手亦是如此，因为不曾劳作，所以保养得极好。
而她，她的掌心、指腹已不再光滑细腻。
她是劳作过的。
她在椒房殿舂过米，也在永巷浣过衣。她刨过兔子洞，也扒过死人衣。
姜姒冲宣德皇帝笑了一下，她与他之间总该有一个了结了。
榻上那人目光柔和地望着她，“阿姒，你畏冷，裹好大氅。”
姜姒没有答他，转过身跟着顾太后走了。
她眸底冰凉。
若再给她一两日，她必叫许之洐暴毙。
无声无息地暴毙。
宣德元年十一月初五，宣德帝呕血不止，召见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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