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七章 我许之洐永不认输
他放下酒罐的时候脸色煞白,就连方才那诡异的红也不见了。
他那只完好的手撑在陶罐之上,陶罐也支撑着他的身子。
那只十分熟悉的手青筋暴突,微微轻颤,但他依旧扬起头来盯着姜姒。
他强撑的模样全都落进她的眼底,她收起那略带讥讽的笑,肃然望他,“你就要输了。”
他不肯服输。
他又拎起那陶罐来。
陶罐已比方才轻了些许,但他拎起来的时候却吃力许多。
“姜姒,再来!”
万嬷嬷几乎是含泪拦道,“公子不要再饮了,会出人命的!”
姜姒怔然相望。
望着他吃力地举起酒罐往口中倾倒。
她亦是捧起酒罐来仰头饮了下去。
酒入喉间,辛辣烧灼,并不好喝。
她放下了酒罐去看那人,那人脸色煞白,一条殷红的血柱顺着唇角淌了下去,使他看起来格外骇人。
他全靠着那只完好的手臂与酒罐撑着自己。
他的指尖比方才颤得还要厉害。
但他强笑道,“姜姒,我许之洐永不认输。”
姜姒眸中泛起水光,她肃然望他,便见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继而全身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遽然口中喷血。
血花溅了她一脸。
“公子!”万嬷嬷惊叫着慌忙去扶。
他口中尚还淌着血,颤动的指尖却依旧要去拿那酒罐,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是大口地喘着气,提醒着姜姒方才的赌局,他说,“若敢食言......如同此壶!”
他一向是个有血性的人。
他在掖廷受了重刑都不肯向许鹤仪认输,如今又怎会轻易向她认输?
他这个人,终究要死在这一身不值钱的傲骨上。
对一个阶下囚而言,最不值钱的便是傲骨。
傲骨只会令他死得更快罢了。
但她敬重他这一身打不断的傲骨。
她自己没有这样的傲骨,因而一次次委曲求全,一次次苟且偷安。
因而他的血性与傲骨使她眸中聚泪,待眸中再盛不下了,便哗得一下决堤淌了下去。
他尚未擎起酒罐来,姜姒那青葱玉指便已覆住了他轻颤的手。
那人的唇翕动着,“我输了么?”
他这一副病躯,赢了亦是胜之不武。
姜姒喃喃道,“你没有输。”
那人这才笑起来,“赌局......你可还认?”
姜姒望着他满口、下颌、衣襟上的血渍怔然失神,“你没有守过信,孤却是个守信的人。”
那人高声命道,“在场诸人,皆是见证!”
言罢再撑不住,拧紧了眉头捂着腹部倒了下去。
酒罐亦“哗啦”一声砸了个粉碎。
***
待到酉时正,宋瑶急匆匆进了殿,“公主,您要找的人寻到了,就在殿外候着。”
姜姒兀自起了身,“快请她进殿!”
宋瑶应了,忙推开殿门请了那人进来。那人最初十分拘谨,小心地打量着四周,整个人十分憔悴,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那身宫袍崭新,必是带到平阳宫前才换上的。
曾也是椒房殿掌事宫婢,近身侍奉过中宫皇后的人,如今国破,却也免不了落到今日的地步。
直到看见姜姒的脸,董莺儿才一下子涌出泪来,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嗫喏着却不知该叫什么。
宋瑶低声提醒道,“这是长公主。”
董莺儿含泪道,“长公主。”
姜姒忙将她扶了起来抱在怀里,“莺儿!”
董莺儿哭得不能自抑,“伏娘娘薨了,奴婢一个人苟活到现在......”
姜姒轻轻抚拍着她,“莺儿不哭了,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罢。”
董莺儿含泪便要叩拜,“拜谢公主。”
姜姒忙扶了她一把,似从前拉着伏良人一般,拉着董莺儿的手到了窗前软榻上落座,“快来烤烤火,与我说说你和伏姐姐的事。”
提到伏良人,董莺儿又落下泪来,“城破那晚,伏娘娘为免受辱撞柱而亡,血溅了奴婢一身......奴婢想随伏娘娘一起去了,但娘娘说,莺儿啊,你活下去......”
姜姒怅然垂眸。
朝代更迭,又有多少无辜的人受牵连而死。
真似伯嬴说得一般,这连年战祸,天下苍生才是最苦的。
董莺儿抹了泪,继续道,“奴婢是乾朝罪人,当今陛下天恩浩荡,没有赐死。与奴婢一起的前朝宫婢原先也有活下来的,大多在永巷劳役......如今也只剩了奴婢一人......”
永巷那地方,来来往往亦是好多人了。
姜姒记得建始十一年冬长安那一战,苏采女姊妹因父辈参与燕王谋反获罪,被罚至永巷劳役。后来,苏采女去了燕国,有了孩子。再后来做了皇后,孩子也做了太子。许之洐对苏采女厚待,莫不是因了她的父辈是为他奔劳的功臣。
后来苏婵因苏采女的缘故从永巷脱身,转眼间却又因平阳宫一案被拖回了永巷,受尽阉人折辱而死。
后来,她也被罚去了永巷浣衣,在永巷熬了五个月。
后来,伯嬴也跟她去了永巷,在永巷陪了她两个月。
再后来,董莺儿也去了永巷。
永巷关的都是罪人呀。
姜姒正兀自想着,又听董莺儿问起,“听说城破那夜宣德帝没有走,大约还在宫里,公主可知道......他还好吗?”
姜姒点点头,朝素屏后望去,“去看看他罢。”
董莺儿一怔,原来宣德帝就在平阳宫里。她屈膝向姜姒施了礼,便愣怔怔地往素屏后走去。
那厢的举动,隔着素屏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依旧昏迷,董莺儿行至矮榻旁缓缓跪了下来,兀自发了一会儿怔,随即伏在榻上压抑着声音痛哭起来。
许之洐是乾朝君王,董莺儿亦是乾朝子民。他从燕国起家,西伐平了长安,而燕国人董莺儿亦随伏良人一同入了未央宫。
如今的未央宫已是庆朝的天子,是庆朝的君臣,是庆朝的子民。乾朝存活下来的遗民大概也只有许之洐与董莺儿了。
那曾经的天子如今形销骨立,孤零零地一个人卧在榻上昏迷不醒,额上有“囚”,腕上有伤,脚踝有锁。
因而董莺儿伏榻痛哭。
姜姒心中百味杂陈,她原不是心硬如铁的人,见了此状便也潸然泪下。
也许她早就想哭上一哭,但没有理由去哭,便也不愿去哭。
如今,她的故人在哭,她便好似也可以因这位故人好好地哭上一哭。
有了这个由头,别人便不会再说什么了。
因而姜姒滑下泪来。
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哭。
她只是失神了好半晌,喃喃命道,“送他回去罢。”
而董莺儿不知何时已经跪在了她的面前,那憔悴的人满脸是泪,呜咽求道,“公主开恩,恩准莺儿侍奉旧主罢!”
姜姒缓缓垂下眸来,望着董莺儿。
她想,许之洐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她巴不得离得远远的人,却无论在什么境地,总有人愿意为他进言,也总有人愿意为他奔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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