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御匾
杨家花厅里,罗氏眼泪珠子不停地落下。
杨德茂愤怒地训斥:“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你儿子闯下大祸来了,那颜氏女系出名门,贞顺贤德,汴京城里人人夸赞,他有什么好挑剔的?偏要换作个刁蛮泼悍、目无尊长的村妇,他就是成心给我添堵!”
罗氏反唇相讥:“谁说是我羡儿换了,那是老天爷换的!亏你还是太妃的从弟,连个无知村女都拿捏不住,直接叫下人绑了,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杨德茂暴跳如雷:“无知妇孺!郦家是出身寒微,可她那四姐夫是闻名开封的冷面寒铁沈慧照,长姐又嫁了当今探花郎杜仰熙,那是什么人?天子身边的清贵近臣!郦家一状告到御前,就有太妃娘娘作保,我杨家也难逃干系。”
杨琬娘上前,不可思议道:“可她人都进了门,生是杨家人,死作杨家魂,不说守着妇道廉耻,她还敢提告?闹得满城风雨,一个女儿家,还有什么体面?”
杨珠娘笑里带讽:“大姐是贞洁孀妇,自是知道廉耻,那却是个市井泼妇,岂会怕人笑耻的?”
杨德茂猛然一拍桌子:“好了,都少说两句。朝宗!朝宗!”
江朝宗忙奔进来:“丈人,已吩咐人去郦家了!”
“郦家自然要去,另备些厚礼,你亲自去趟何家。再遣人去禀了宫里,请婕妤娘子示下——”
罗氏抬起头来,惊讶地望向丈夫。
房间里,杨羡闭目养神,乐善讥讽道:“这境况你还睡得着?”
“还不都是你砸的,我头痛得要命。你那一下子,去了我半条命。”
乐善咬牙:“该!”
杨羡别有深意:“别白费力了,进了杨家门,你走不脱的。”
“我娘须臾就到,看她活拆了你!”
果然,郦娘子匆忙进门:“五娘!”
乐善一见亲生母亲,顿时眼眶一红,丢下铁烛台,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娘!”
郦娘子连忙拍着女儿后背安抚:“不怕不怕,娘来了!你姐姐们也来了!”
乐善一抬头,门外大姐三姐四姐都杀到了,身后带的家丁浩浩荡荡,气势汹汹。
郦娘子对着杨羡横眉怒目,刚要狠狠发作一通,寿华忙道:“娘,何必浪费口舌,快领了五妹回去,咱们开封府堂上说话!”
康宁说:“对,大姐夫已赶去何家,到时两家一并提告,天子脚下敢强掠人妇,看他落得何等下场,走!”
郦家人带了乐善就走,杨羡试图起身,脑袋一阵剧痛,脚下软了一软,竟是没能站起来。
郦家刚出门,杨德茂笑盈盈地上前,拱手道:“亲家来了,有失远迎,千万恕罪!”
郦娘子怒火冲天:“呸,谁是你亲家!好鞋不踏臭粪,我们良善人家,同你这欺男霸女的做不了亲!老乌龟来得正好,捉了你去见官,咱们公堂上论长短!”
说完,她扯了杨德茂的袖子就要走,杨德茂继续赔笑:“亲家息怒!息怒!”
罗氏忙抢上来,揪住郦娘子:“撒手!哪有上来揪住亲家翁不放的,你这妇人好不识礼!”
郦娘子把杨德茂一放,掰过罗氏的头脸一阵乱晃。
“好你个恶老婆子,光知道下崽不管教,养下个失德败行丧尽天良的小贼!儿子做下恁的丑行,亏你还有脸提礼义!嗬,这才是粪车上掉轮子,土匪窝里讲仁义,跟我在这儿摆什么臭架子呢,啊?你懂个屁的礼数!”
杨家两个女儿冲上去帮忙,被康宁好德眼明手快格挡开来,只好在外围急得直嚷。
杨德茂围着几个女人团团转,竟是插不进手去。小厮千胜瞅准空隙,一阵风钻进屋里搀扶杨羡去了。
好德提醒:“娘,正事要紧。”
郦娘子冷哼一声,手里一推,罗氏一个踉跄倒退几步,险些摔个屁股蹲儿。
杨琬娘义正言辞道:“敬你是个长辈,这才处处忍让。乱到人家里来放泼,真就一点脸面都不顾了?”
乐善要回嘴,寿华一手把妹妹护回去,淡淡一笑:“哪是乱来的,不是你杨家八人大轿把我五妹请来的么?人不自重招来的祸患,可谓自取其辱,怪得谁来?”
杨琬娘陡然变脸,可看郦家几个女儿个个凶悍,一时竟生胆怯。
此时,千胜扶了杨羡出来,杨羡气力不济地扶住门框,严厉命令:“谁要放跑了人,自领家法五十!”
杨珠娘如同领了圣旨,把声一扬:“都听见了,这是什么地方,由得她们撒泼?把这几个刁妇拿下,不可放脱了一个!”
康宁上前一步,美目含威,气势凛然:“我看谁敢!我就不信,青天白日强抢民女,这天底下还没王法了!”
一时间,柴家沈家的家丁个个手持棍棒,同围上来的杨家人对峙起来,人数气势竟是半点不落下风。
罗氏手发颤:“你、你们——”
杨德茂喊:“住手!都给我住手!”
他劈手夺下身后家丁的棍棒,重重丢在地上,郑重道:“亲家,本是天意生乱,这一差二误的,竟是花烛做错、新妇颠倒。事已至此,闹嚷无益,咱们两家还是坐下,再商量商量,啊?”
郦娘子笃定道:“没得商量!五娘,咱回家!”
“是!”
郦娘子正要拉着乐善离开,江朝宗匆忙赶到,禀报道:“丈人,何家人到了!”
郦家人对视一眼,俱是惊讶万分。
花厅内,杨家与郦家摆开车马,左右对峙。
主座上的杨德茂目光扫过江朝宗,江朝宗奴仆似的恭敬立在妻子身后,只向岳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夹在两派中央的何光远擦了擦额头冷汗,审时度势之下,先向杨德茂作揖。
郦娘子把脸一沉:“我家长婿去了何家,没同你一道来吗?”
何光远偷瞄一眼江朝宗,心头想起之前对方的威胁——
“我杨家何等身份,你要去开封府提告,不妨先自掂量掂量,此事做得做不得!”
何光远清清喉咙,艰涩开口:“不曾见杜探花,想是路上岔开了。郦娘子,令爱秀外慧中,温婉贤良,惜小生命薄德浅,不敢仰攀佳人。果真做起亲来,恐怕福薄灾生、消受不起,斗胆求郦家另选佳婿,免误娘子终身。”
此言一出,郦家人各各变色。
乐善眼里更是燃起怒火,一瞬不瞬地盯着何光远。
郦娘子腾地一下子站起:“贤婿说话好不像样!从来好事多磨,我儿虽误陷杨家,万幸人还机灵,不曾吃得半点亏去,正好你把人领回,重新拜堂完姻,还是一双佳偶。怎因一时姻缘不谐,稀里糊涂说要退婚?你年轻不晓事,叫你父母来做主!”
何光远心头发虚,不敢多看乐善一眼,只低声向门外唤道:“娘子,娘子!”
颜百十娘进来,温柔地向众人行了个万福礼,与何光远并肩立在一处,俨然一对璧人。
何光远羞愧至极,一揖到底:“昨儿夜里,我酒醉糊涂认错了人……同百十娘做了夫妻了!现如今,只好将错就错认下这门婚,郦五娘子,委实对你不住!”
一时间,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乐善身上,或嘲讽,或同情,或愤怒,或怜悯,叫她气冲牛斗,怒火一路狂飙。
杨羡轻嗤一声,嘲讽道:“果真是位德才兼备的好郎君呀,见风使舵得快!”
杨珠娘扑哧一声笑了,低声向身边姐姐道:“换做是我,当真没脸活了!”
杨德茂假意呵斥女儿:“失礼,还不住口!”
康宁当场便要发怒,寿华按住她的手臂,向她轻轻摇头,康宁强忍怒火,喷火的眼睛要将何光远烧穿了。
好德担忧地看向妹妹:“五娘……”
郦娘子忍无可忍地一拍几案,暴怒:“你敢悔婚!”
乐善突然轻声打断:“娘,何家不是孩儿的姻缘,万般强求不来。他那里生米做成熟饭了,也只得做桩好事,成全了人家吧!”
杨羡用惊异的眼神看向五娘,暗想:呵,这丫头倒是洒脱得紧!
乐善拔下发间金钗,神色如常道:“何郎君,相看时你曾以金钗相赠,今日也好当堂奉还,从此两家退婚断姻,男家另结丝萝,女方别寻伉俪,也都是情理中事,互不相干的了!”
康宁扫女使一眼:“还他!”
女使要来接乐善手里金钗,乐善却往何光远眼前送了送,何光远会意,拖长袖子掩住手心上前来接:“惭愧惭愧。”
乐善把金钗一收,一扬手左右开弓,重重两记耳光。何光远猝不及防,被打得原地转了个圈,捂住脸满是骇然。
颜百十娘忙扶住丈夫:“你做什么——”
乐善鄙夷道:“堂堂男子汉,臊眉耷眼的做给谁看?打量人不知你心里那点龌龊,不就是怕杨家势大累及自身,情愿忍羞受耻、逆来顺受地去捧人家臭靴! 三书六聘的妻子都能拱手让人,全无半点血性,亏得我不曾嫁!就是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好过陪你当缩头乌龟,呸!”
说完,她将金钗随手一抛,丢在了何光远夫妻脚下。
康宁开口:“做得好!毁婚背诺之人,挨两下也不冤,郦家从不吃亏的,这便算两清了。 ”
杨家人看得目瞪口呆,杨琬娘倒抽一口凉气:“天下还有这等悍妇,哎呀,我的好兄弟,这女孩儿咱家可不能要!”
杨羡原本漫不经心地看着,此刻却慢慢坐正了,眼神发亮地打量着乐善,起身道:“女中丈夫和软脚蟹可配不来,那缩头乌龟不敢讨这个老婆,我敢!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来人,送客。”
何光远不敢同杨羡争辩,用袖子掩住脸,拖了颜家女就走。
好德冷笑一声:“天生没种的无耻昧心软骨头,滚吧你!”
杨德茂大笑:“那何家悔婚别娶,负心无耻,是他们有眼无珠,不识金玉。五娘既同小儿拜堂成婚,算作天定姻缘,两家结下姻亲,才叫顺应天意。若蒙亲家母不弃,从今往后,五娘便是杨家明媒正娶的儿媳!”
罗氏正要出声反对,杨羡暗示地看了他娘一眼,罗氏无奈摇头。
郦娘子脸色不善,眼看又要骂人,大娘忙替母亲道:“多谢杨侍禁一番美意,不过儿女姻事,不止要才貌匹配,更需性情相投,若是夫妇异心,龃龉不合,不成姻缘反结冤仇——”
康宁打断道:“大姐姐休要同他啰嗦,我郦家女儿要嫁哪个,何劳外人搀越?杨侍禁有话,明儿公堂上再论吧!”
说完,康宁好德搀扶起母亲,一家人预备离开。
门外,管事杨树生匆忙来报:“阿郎,宫使到了!”
众人愕然,匆匆赶到院中迎候。
张内侍领着侍从们过来,其中二人抬了一幅蒙着黄绸的匾额,其余人捧着黄金彩缎等赏赐。
众人行礼:“见过张都知。”
张内侍含笑:“恭喜杨侍禁,陛下闻说令郎大喜,值兹嘉庆吉日,特赐亲笔御书匾额一幅,黄金百两,彩缎表里若干,以贺杨郦两家联婚之喜!”
说完,他亲手将匾额上的黄绸一揭。
郦娘子定睛一看,匾额上“天作之合”四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险些没当场气昏过去。她身边的女儿们也难掩惊异,面面相觑,一时都呆住了。
杨羡微微弯起嘴角,乐善气得目瞪口呆。
张内侍笑容和煦:“诸位,怎么还不谢恩哪?”
众人忙拜倒:“天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
郦家众人万般无奈,只好随杨家拜下。
杨羡房间里,乐善径直往榻上一坐,把母亲同姐妹们都惊住了。
郦娘子拖住女儿的手,说:“走,大宋还有登闻鼓,大不了一状告上金銮殿,娘就不信天下没有说理处!咱回家!”
乐善没动:“娘,我不走了。”
康宁惊异道:“小五,这时节可不能认输,今儿我算看明白了,杨家人护短跋扈,打咱们进门,人家正经赔过不是没有?连官家御匾都抬出来了,摆明要以势压人!”
郦娘子无奈:“你跟我走——哎呀你这犟孩子,怎的不听话呢!”
乐善坚持不动。
寿华阻止:“娘,小五的心意我明白。此事已上达天听,不是杨郦两家结姻小事,便是去御前申辩,你说杨家换过新妇,那证见何在?皇室有心偏袒,左不过断他一个街市厮闹,致有姻缘差误,谁叫你不分皂白,主动上了杨家的轿。届时损了五娘闺誉是小,说不得还要落个欺君之罪!”
“你娘我是吓大的?”郦娘子吼完,又犹豫地看向好德,“真有那么严重?”
好德微微颔首,郦娘子不甘心道:“难道真要将五娘嫁他?”
康宁表态:“不成!杨羡是个纨绔,杨家更是虎狼窝,五妹不能留下。”
好德犹豫道:“三姐,那时沈家女眷陷在贼窝,是杨郎君围猎经过,带了家仆灭杀强人。他又不通武艺,敢豁命去救旁人,我觉着他本性不坏……”
康宁重重冷哼一声,好德把后头劝说的话咽下了。
乐善扬眉:“诸位姐姐不必烦恼,杨家这等盛情,却之是为不恭,既如此,我留下做他娘子,也算报答他救命之恩。不过天下事福祸难讲,要娶我不难,得看他消不消受得起!”
众人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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