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 少年

“谢谢陈伯的救命之恩！”

我连忙说着就要跪下磕头，早被他伸手扶住：“行了，你救了小六子的命，该说你还叫我给你下跪？”

我脸上一红，连忙说不敢，说他也不是我救的，是那个齐雪姑娘救的，他直接打断了我的话，说：“行了，具体情况就不多说了，大家伙出门在外，交个朋友就是图个真诚爽快，不比官场职场那些地方勾心斗角，先出去吃饭，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感觉到肚子早已是饥肠漉漉了。这个陈老爷子挺有意思的，有种书中说的魏晋名士风流，洒脱不羁，却又不粗鄙低俗，就连安排我住的这间屋子，也是让人说不出的随性自然。

出了房间，我才发现这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别墅，但与云罗山庄又是很不相同。如果说云罗山庄是封妻荫子的王侯将相，富丽堂皇，那么这座陈园就是焚琴煮鹤的隐士逸客，清雅恬淡。

整个陈园的占地面积并不小，但建筑却极少，到处是成片成片的茂林修竹、山石湖池，给人一种心胸开阔、神清气爽的感觉，不愧是精通导引吐纳之术的大家手笔，果真是颐养天年的风水宝地。

我向陈六望去，却见他目不斜视、身直步正地向前走，已经丢下我好一段距离了，我连忙赶了上去，偏偏又忍不住左瞧瞧右瞅瞅，越看越是喜欢这个地方，心想要是能像陈老爷子这样，约一两个好友，喝茶聊天，抚琴下棋，简直就是人生至乐。

“老大，你在找什么呢？”陈六可能是迟迟不见我赶上来，走了一阵子就停下来，回头却看到我跟随着陈老爷子正“东张西望”，还以为我丢了什么。

“唉！”陈老爷子向我摊摊手，看了眼陈六，无奈地摇了摇头，“朽木不可雕也！我六个孩子中，唯有老三还能勉强陪我在这个园子散散步，其他的，一个比一个的性子暴躁，也不知道像谁。”

“陈伯年轻时也是现在这个心性吗？”我笑着随口一问，不料他的脸上却僵了一下，然后笑着摇了摇头，说自己年轻时像现在的小六子。

“那就对啊，年轻人嘛，就要有股冲劲，要不然早早地暮气沉沉的也不好！”我说。

陈老爷子索性放声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那你呢？你好像比小六子还要小好几岁吧？怎么年纪轻轻地看着却像已经到了暮鼓晨钟的心境了？”

我心里暗暗一惊，他和我几乎没有过任何交流，却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境，这么多年以来，我还真的就像是一个垂暮老人的心态，只想着大学毕业回家接手经营爷爷的人偶店，然后日复一日地制偶……

突然我的头脑中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此的一生，又和那样一只只人偶有什么区别？这样的人生还是人生吗？

我吓了一跳，自己这是怎么了？这是在怀疑自己的理想和未来吗？我这一定是大病初愈。

忽然我感到一只温暖宽厚的大手握住了我的手：“到了，我们进去吃饭！”

没有保姆，没有下人，厨房是用竹纤维耐火板搭建的，亲自下厨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女子，虽是在这油烟熏染之地，却仍是肤若凝脂，乌黑的秀发在头上松散地挽起，簪了个精致的玉钗，颇有几分古典女子的风韵。

“三姐，今天可是我老大第一次吃咱家的饭啊，你就不能加个荤菜啊？又是这些能淡出鸟来的竹笋呀豆腐呀，这怎么吃啊，我们老大那可是……”陈六一进门就嚷了开来，我见状连忙暗地里扯了扯他的衣服，让他别再说了，他这才愤愤地住了口。

我连忙上前叫了她一声“三姐！”

她果然就像先前陈六和老爷子说的那样，温婉端庄，对陈六的抱怨之声毫不为意，也没有我担心的那样会觉得尴尬，冲我微笑着此言差矣：“赶紧坐下来吃饭，你的身体才刚好，邪火初退，还是以清淡为宜，如有什么不习惯之处，还望你再忍耐几天就好了！”说着她已经麻利地端上了饭菜，摆好了碗筷。

“三姐，没事，我喜欢吃素，以前我在老家时，除了逢年过节才吃一两次肉，平时也都是素菜！清淡了好，养生对吧！”我边给陈老爷让坐，边说着要帮陈薇盛饭，却被她推着按在了饭桌上。

“老大，你这可不行啊，不吃荤腥哪来的力气啊？你才来几天这就被老头子给洗脑了？”陈六也将我一把拉住，让我坐着就好。

“小六子，叫谁老头子？我这还没死呢，就这么没大没小了？”陈老爷子笑骂着拍了拍桌子，转头对陈薇说，“薇儿，过来坐着吃吧，一会儿等吃完了让小六子收拾！”

陈六瞪大了眼，最终却还是说了一句：“三姐，你赶紧来吧，我收拾就我收拾，你再不来，等会他该叫我修剪草坪了！”

陈薇一边说着“来了”一边却快速收拾好案板上的油盐酱醋，这才坐在陈六的旁边，轻轻地拍了下他的头，轻声笑骂了句：“你看看你朋友，一看就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子佳人，再看看你，净是在那种地方养了一身的痞气，真是给陈家丢人。”

“你以为我爱去那种地方啊，要不是他偏心，传女不传男，我能落到现在‘被死亡’这一步？”陈六也不示弱，立即开怼。

我正听得入神，冷不防肩头被陈老爷子拍了下，说再不吃饭菜都凉了，然后朝陈六怒喝一声：“赶紧吃饭，平时老是跟开辨论会似的，来了客人也不知道收敛一点，难怪那些老家伙都笑话我太纵容你们了！”

饭桌上顿时静了下来，只闻碗筷的碰撞声，但这种情况并没有维持多久，不知道他们两谁先说了一句，便又开始了。

“久病初愈，别吃太饱，走，陪老头子出去走走！”

陈老爷子看我吃完了一碗饭，直接拉起我就向外走，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冲仍在喋喋不休的姐弟俩说了声：“小六子，吃完饭帮你姐收拾，我跟小攸有几句话说，没事别来打扰！”

我心里奇怪，不知道他要和我说什么，又不好意思问，只得跟着他曲曲折折地来到了一座亭子。亭子依山建在一块突出的巨石上，巨石下是一片铺满了荷花的小湖，四周全是竹林，清幽雅致。

亭子很小，除了中间的一个刻着纵横十九道棋盘的石桌外，就只能坐下两人。

“会下么？”他一指石桌上的棋盘，问我。

“大学那会学过一点，连定式都不会背几个！”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他听了哈哈一笑，从桌下取出一黑一白两个棋盒，示意我坐下来陪他下会：“看来我果然没看错你，现在的年轻人，除了那些职业靠它吃饭的，很少有人学这个适合老和尚的游戏了，难得难得！”

“主要它太费时间了，跟不上现在这个快节奏的社会吧！”作为对长辈的礼敬，我将自己面前的黑棋盒推向了他，然后将他前面的白棋盒拿给自己。

“欲速则不达！只是一时风气罢了！阴阳之道，静极思动，动极思静，难说！”她也不推辞，也不问我的棋力段位，直接就拈起一枚黑子，落在了中央的天元之位。

我微一错愕，天元虽是整个棋盘独一无二的位置，第一手落于此处，看似气势恢宏，大有睥睨天下的气概，实际上却很难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收益，反而白白浪费了先手之利，这一手虽然曾经被围棋第一人吴清源下出过，然后那一局却是他有数的败局之一，所以自此之后他便不再下了。他难道是让我一子的意思？

我老老实实地在右上方的星位落了一子，他毫不犹豫地就落在我左下方的星位，我同样在右下方的星位再下一子，而他又快速地在仅剩下的一个角上点了个三三，这下我就更诧异了，几乎稍懂围棋史的人都对他这开局三手耳熟能详，那正是当年14岁便独赴东瀛学棋的少年吴清源。

黄夏国本是围棋的发源之地，历代高手名家辈出，东瀛围棋便是从黄夏国东传，而到了吴清源少年时代，那时黄夏国正值列强瓜分，风雨飘摇之际，国难当头，生存尚且不易，就更不要说下棋这些杂技了。可怜那些号称国手的名耆宿老，空有爱国之心，却无力抵抗对方一个弹丸之地的三四流棋手。

正是在此情况下，14岁的少年吴清源才东渡东瀛，立志为国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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