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林姑娘
他有许久再不曾来过了。
后来有一日，伯府响起了叩门声，护卫开了门，见一个圆脸的姑娘正披着大氅在马车旁立着，身后还有两个宫装婢子。
那婢子笑道，“这是宫里的林姑娘，有事要与夫人说，劳您通传一声。”
护卫便道，“不曾听过林姑娘。”
婢子道，“您只管与夫人提起，夫人是认得林姑娘的。”
护卫便也应下，掩紧门进府通传去了，好一会儿回来说道，“林姑娘请随我来。”
林向沂随护卫进了大门，府内没什么人，前院那株山桃树也快要落尽了叶子，偌大的府邸便显得尤为空旷寂寥。好在收拾得十分干净利落，想来留下来的人都是省心得力的。
林向沂心里不免慨然，曾经风光一时的长公主府，如今却也沦落成这般模样。
这府里唯一有生机的便是两个稚子朗朗的读书声和嬉笑声了罢。
到了正殿，万嬷嬷已在廊下候着了，见她来，点点头笑着引她进了殿。
如今长公主府已不再是长公主府，已不能再把府中的屋宇称为“殿”了，但这却偏偏仍是大殿的规格，昭示着此处曾也是高不可攀的门第。
那曾经的长公主尚在窗边软榻上缝制什么，六年过去，岁月仿佛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是如昭武元年隆冬那般年轻美丽，却又清冷不可亵渎。
她不曾抬头，冬日微薄的日光透过窗子洒在她脸上，那真是世间女子最好的模样啊，可这样的女子却偏偏要比她不幸太多。
林向沂垂眸暗自叹息，有这般的人把天子的心占据的满满当当，他的心里又岂会再有旁人。她不忍打扰姜姒，却又不得不去扰她。
她屈身施了一礼，轻步到了姜姒身旁跪坐下来，握住了那双手，开口时心里百味杂陈，“公主。”
姜姒抬头望她，片刻笑道，“林姑娘。”
她平和地开口，却把林向沂的眼泪逼了出来。她的心性到底有多坚韧呐，为奴为婢不能击垮她，国破家亡亦不能击垮她。
她依然从容。
林向沂笑道，“公主在做靴子。”
她浅笑着没有回话。
林向沂将那只靴子拿在手中细细摩挲，靴底结实，靴面上又绣着一个小小的“伯”字。她含泪笑道，“公主的手艺真好。”
姜姒亦是笑，“做了许多年，慢慢就熟练了。他总不肯累着我，我却喜欢给他做。”
林向沂轻叹，“公主有那么多人爱，向沂好羡慕。”
姜姒恍然，竟会有人羡慕她。
她有许多人爱吗？
裴哥哥爱她，伯嬴爱她，恒儿爱她，昭时爱她，婵儿与启儿也爱她。也是，虽不多，但她是有人爱的。
爱她的人陆陆续续地已经不在了。
她笑着摇头。
林向沂叹息，“向沂不该来叨扰公主，只是......只是陛下他实在不好，向沂不得不来。”
姜姒平静笑道，“叫我伯夫人罢。”
林向沂握紧了她的手，“伯夫人，请您念在小侯爷的份儿上，去看看陛下罢。”
姜姒依旧笑着摇头。
林向沂垂下两行清泪，“伯夫人，陛下心里太苦了......这么多年，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姜姒温柔望着她，“你在他身边便很好。”
林向沂苦笑不已，“陛下心里只有伯夫人一人，谁都走不进陛下心里。”
殿内静默了好一会儿，姜姒问道，“你叫我什么？”
“伯夫人......”
“是啊！”姜姒笑道，“我是伯夫人。”
林向沂怃然垂头，她放下手里的靴子，片刻抱紧了姜姒，哭道，“公主去看看陛下吧！他的身子坏透了！他成日来公主府门外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年，他的身子哪里熬得住啊！”
姜姒怔然，她轻轻拍打着林向沂的肩头，温静说道，“快回去罢。”
林向沂不解，她含泪望着姜姒，“公主为何如此绝情，向沂不明白！陛下救了公主那么多次，为了送公主回镇上，周侍中都死了！”
她说着说着便泪如雨下，“公主为何不能原谅他，他太孤独了！太可怜了！”
姜姒垂眸暗叹，原来周叔离已经不在了。
可这世上谁又不可怜呢？
那跳下点将台的姜姒不可怜吗？
那被钉进棺椁的姜姒不可怜吗？
那被扔去慰军的姜姒不可怜吗？
那怀着身孕卷进洪流的姜姒不可怜吗？
那亲眼看着裴成君死去的姜姒不可怜吗？
那被锁进笼中悬于梁上的姜姒不可怜吗？
那被一次次鞭打折辱的姜姒不可怜吗？
她受的罪，林向沂又怎会知道。正因她不知道，故而才能说出“公主为何不能原谅他”这样的话来。
她转眸看向窗外，外头竟下起了小雪。
她茫然失神，原来建安元年已到冬天了。
待到翌日，听说门外又有人来。
万嬷嬷进了殿，斟酌着不知该怎么开口。她不开口，姜姒也不问。姜姒不问，万嬷嬷便也忍不住开了口，“夫人，是夏侯大将军来了。”
“护卫出门去买银炭才发现，昨日积雪未化，大将军一直在府外跪着，什么都不说，就只是跪着。”
是那个一心只想让她死的大将军夏侯起，刺过她一刀，也将她丢到积雪重重的深山老林里。
姜姒放下手中的靴子，笑道，“他定是要我离开长安。”
万嬷嬷摇头，“奴婢不知。”
姜姒环顾了殿内周遭，释怀一叹，“嬷嬷，你去告诉他，我们这就走了，请他不必担心。”
万嬷嬷不知该说些什么，垂手站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应了，“是。”
万嬷嬷转身出了殿，姜姒来到榻上拿起伯嬴的袍子抱在怀里，笑道，“伯嬴，我们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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