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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八章 你骗了我


姜姒急忙穿好外袍,又草草披了大氅,疾步往外殿走去。

却看见昭君嬷嬷正在外殿立着,她一向是慈眉善眼,如今亦是。只不过因常年跟在顾太后身边,这慈眉善眼之余,也有一份不容挑衅的威严。

此时,昭君嬷嬷开口问道,“夫人要去哪里?”

声音平缓,不急不躁,仿佛与外头的惊慌呼喊全无干系。

姜姒宛然一笑,“嬷嬷,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昭君嬷嬷依旧微笑,“不管有什么事,夫人只管安心在桂宫住下。”

姜姒平道,“嬷嬷,听着好像有人攻城了。”

昭君嬷嬷兀自笑着,“是,夫人不必担心。太后娘娘命奴婢护好夫人,奴婢便会护好夫人。”

这冬日夜凉,殿外是冲天的火光与皑皑白雪,映得殿内几如白昼。

姜姒拢了拢大氅,她想,顾太后的确是个有远见有谋略的女子。

她大概早便预料到了正在发生的兵变,因而将她困在桂宫,虽待她如宾客,却也拿她当质子。

姜姒笑笑,“别人都跑了,嬷嬷便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昭君嬷嬷又笑,“奴婢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奴婢这辈子都为太后娘娘守着。娘娘去北宫,奴婢便为娘娘守北宫。娘娘回了桂宫,奴婢便为娘娘守桂宫。”

倒也是个忠仆。

姜姒想到了崔瑾瑜,若崔瑾瑜还在,崔瑾瑜也会为她守着。

她在朱雀殿,崔瑾瑜便在朱雀殿守着。

她在永巷,崔瑾瑜便在永巷守着。

姜姒笑着,不再为难她,“那有劳嬷嬷了。”

昭君嬷嬷点点头,“夫人请回内殿休息吧,别的事不必担心。”

姜姒便也回了内殿。

殿外火光益盛,在雪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得刺目耀眼。

姜姒阖着眸子在案前静坐,她没有担忧,也没有忐忑,她已视死如归。

那刀戟相撞之音铮然在耳,厮杀惨叫之音亦仿佛就在殿外。

灯枯焰弱,有宫人婢子暗黑黑的身影在廊下逃窜,很快被着兵甲的人一刀刺穿肺腑,只听得见声声惨叫,那血似烟花一般喷洒在排排殿门之上。

哀嚎之音,不绝于耳。

庆朝灭国那夜,约莫亦是如此吧?

她的父母、家族、庆朝的万万子民,也都如是夜一般,血光四溅,满地横尸。

到了寅时,桂宫大殿突然被急促的战靴声破门而入,那战甲与兵器摩擦出冰冷凛冽的声音来。

姜姒屏住呼吸,攥紧了双手。

但愿来得是江伯礼的人。

若来得是江伯礼的人,那乾朝便完了,许之洐便也就完了。

闻得外殿有人慌张喊道,“阿姒!”

姜姒的心咯噔一声,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进殿的人是许之洐。

又听见昭君嬷嬷焦灼的声音,“陛下!太后娘娘呢?娘娘还好吗?”

好一会儿没有听见许之洐的话。

但闻周叔离催促着,“陛下!该走了!”

姜姒的心忽就落了地,“该走了”,便是他输了。

她长舒一口气,不急不缓地行至外殿,正撞上一身血色的许之洐大踏步朝她疾来。

宣德元年十一月初八,长安的冬天多冷啊,那连日来一直断断续续在下的大雪,将未央宫覆盖得严严实实的。

他从甘泉宫奔来,必是被人围杀,他单手持剑,那剑锋尚且嘀嗒着殷红的鲜血。

他发髻凌乱,不着玉冠,他的面上、月白的里袍上都是斑斑血迹,他连一件外袍都没有穿,连一件大氅都不曾披。

但是国都破了,想必也并不觉得冷罢。

姜姒盈盈止步,缦立成姿,微笑地望着许之洐。

她好想嘲讽他一句,“许之洐,你也有今日。”

但她没有嘲讽他。

永宁三年,许鹤仪北巡燕国。

许之洐曾问她,“阿姒,你想过有一天,我也会死么?”

那时她没有想过。

她只是抬眸凝视着他,茫茫然问道,“你也会死么?”

他说,“会,我也会死。”

这般狠戾决绝的人,终有一日竟也如此狼狈。

他神色悲怆苍凉,姜姒不忍去嘲讽他。

他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阿姒!跟我走!”

他没等她回答,便转身拉起她大步向殿外跑去。

就似从前每一次,从不曾问过她愿不愿。

外殿有不少披坚执锐的将士,皆是一身血迹斑斑,而昭君嬷嬷正失魂落魄地歪在地上。

他的掌心硌人,硌得人十分不适。

姜姒便垂眸去看他的手,他的指节上戴着一枚戒指,是一枚绿宝石戒指。

那枚戒指她见过,那是顾太后素日佩戴,一刻都不离身的。

想到方才所听昭君嬷嬷问起,“太后娘娘还好吗?”

那时许之洐没有回答。

想来,顾太后已经薨了,薨逝在乱兵之中。

殿外火光滔天,逼得人睁不开眼。

那人一手持剑,一手拉着她疾奔,将要出大殿。

将要出大殿,姜姒抽回了手,一个人停下了脚步。

许之洐惊愕回望,“阿姒!”

她宛然笑着,“许之洐,我等这一日,已是数年。”

许之洐顿在当场,眼里有什么东西兀自支离破碎,随即一口血吐了出来,脸颊唇角的血迹在火光之下分外悲凉。

庆国的大军已围至桂宫之外,许之洐的将士将他护在中间,开始奋力厮杀起来。

周叔离持剑护他,低声催道,“陛下!快走!”

但见他眸中凝泪,定定地望着她,“你骗了我。”

他从来没有信过她,如今他信了。

他饮了她的茶,兵败亦要来带她走。

但她却骗了他。

他早便知道,姜姒这个人从最开始便是许鹤仪特意为他备下,迷惑他的心智,破坏他的谋划,他原本便不该信她。

他原先十分清醒,因而不曾信她。

他不该信她。

她在永巷五个月,他便也在甘泉宫熬了五个月。这五个月有多漫长呀,他等得心碎,等得绝望,他没有一日不盼着她能服软认错,但她从来不肯。

后来她肯认错,她说她心里只有他,她离不开他,他便信了她。

他的母后以命相抵,就为了给他求得一线生机。

江伯礼的人一剑将他的母后刺穿,那鲜红滚烫的血喷溅了他一身。

他该立刻出宫,继而东山再起。

却偏偏放不下姜姒,要来桂宫带她出逃。

他的母后告诉他,是姜姒下的毒。他没有信母后的话,他信了他的阿姒,他要护着阿姒、保全阿姒。

他们母子的温情不过只有短短十几日,而今,他的母后没有了。

他的阿姒也欺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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