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三章 再不投生帝王家
四月二十六日，新帝登庸纳揆，建立周朝，改元建安。
是为建安元年。
同日册封庆昭武帝姜恒为代王，裴昭时与伯婵伯启的身份一如从前。但对庆朝长公主如何安置，并无人提及。外人虽按旧时的称呼喊她一声“公主”，但姜姒一向识趣，不过是要人称她为“伯夫人”罢了。
四月二十七日一大早，使者来报，说代王已在宣平门（汉长安城东北门）外等候公主了。
姜姒携着裴昭时与伯婵伯启一同乘马车前往。她们出了长公主府，经了毫无人烟的朱雀大道，穿过烧成断壁残垣的民宅，一路颠簸着到了宣平门。
五辆马车载满了辎重，十几个便衣打扮的人牵马立在一旁，姜恒翘首以盼，已经等候多时了。
天高云阔，大道黄沙。
兄妹三人由万嬷嬷搀着先一步下了马车，便朝姜恒奔去。
“舅舅！”
他们大声喊着。
“舅舅！”
姜恒张开双臂，由着鲜活的外甥一个个扑进怀里，他跪坐地上紧抱他们，闭紧眸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昭时含泪问道，“何时才能再见到舅舅？”
姜恒滑下泪来，“待你们长大了，就能见到舅舅了。”
伯启仰头道，“舅舅，你怎么哭了？”
伯婵拿出丝帕给他擦了眼泪，自己却也哭了起来，“舅舅不哭，舅舅！”
姜恒笑起来，“好孩子，舅舅没有白疼你们，只是舅舅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你们了。”
三个孩子又哭，“舅舅！”
伯启抱紧姜恒的脖颈，抽泣地喘不过气来，“舅舅能不能......和启儿住在一起......父亲走了，舅舅也要离开启儿......启儿不想让舅舅走！”
姜恒挨个去擦拭他们的眼泪，温柔哄道，“不哭了，好孩子，不哭了。”
姜姒跪坐下来，轻轻抚摸着三个孩子的脑袋，温蔼道，“听舅舅的话，不哭了，再和舅舅好好说说话罢。”
伯婵扑到姜姒怀里哭道，“母亲，婵儿不想离开舅舅！”
姜姒蹙眉轻叹，“舅舅就在代国，母亲会常带你们去看舅舅，婵儿不哭了。”
几个孩子抽抽搭搭，抱着姜恒不肯松手。
好一会儿过去，姜姒道，“昭时，带弟弟妹妹回马车等母亲，母亲有话与舅舅说。”
裴昭时虽应了，但到底是恋恋不舍地握着姜恒的手，“待昭时与弟弟妹妹再长大一些，舅舅要等我们。”
姜恒含泪点头，“昭时，婵儿，启儿，舅舅等你们。”
裴昭时用力点头，拉着伯婵与伯启的手退后几步，朝姜恒跪了下来，“给舅舅磕头！”
兄妹三人跪伏在地，齐齐道，“拜别舅舅！”
姜恒忙起身搀起兄妹三人来，垂泪笑道，“快起来！”
裴昭时携伯婵伯启起了身，一步三回头地往马车走去，但他们拉着手站在车旁往这边痴痴地瞧着，目光片刻也不肯离开。
姜姒亦是起了身，含笑凝睇。
这么好的天子怎么就不长久呢？这么好的庆朝怎么就没了呢？若没有这两年大疫，如今他定还穿着十二章纹天子冕服端坐在宣室大殿罢。
而今他即将前往代国，生死难料。
姜恒忍着泪双手作揖朝她深深一拜，“姐姐！”
姜姒潸然泪下，“你是这世间最好的帝王，到了代国，必也会受百姓爱戴。”
姜恒泪目，“姐姐一个人在长安该怎么办啊！末代之君，来日到了地下，该如何向父皇母后交代......”
姜姒上前一步抱紧姜恒，“恒儿！你无愧于姐姐，无愧于父皇母后，更无愧于姜家先祖！”
姜恒声泪俱下，“姐姐，我看到几个孩子，就想到了弘儿，他才三岁就薨了......我孤身一人，无妻无子，便是仍旧为王，又有什么意思啊！”
姜姒心如刀割，悲不自胜，她益发抱紧了他，“恒儿，你怎能说这样的话？”
姜恒长叹，“人这辈子，到底是为什么活着？”
姜姒劝道，“到了代国，再娶个好姑娘罢。”
姜恒含泪摇头，“我的心里都是扶姚（昭武皇后闺名），这辈子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姜姒抬头轻触他的脸，他神情哀恸，她忧心忡忡。
她记得万嬷嬷曾说，她的父皇母后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时她不敢想，便问，“这世上的皇帝，竟还能只娶一人为妻吗？”
那时万嬷嬷笑，“自然，先帝与先皇后娘娘便是如此。这实在是不多见，便是在寻常百姓家，三妻四妾亦是寻常。”
旁人她不知，许家三代帝王皆不是。许鹤仪不是，许之洐亦不是。
但姜恒是。
自昭武二年帝后大婚，他的后宫干干净净，只有扶姚一人。
姜姒喟然一叹，到底没有再劝他。今日一别，姜恒朝不保夕，有什么可劝的呀。
她只是笑道，“我的胞弟姜恒是比伯嬴还要好的人。”
姜恒亦是笑道，“我哪里比得了姐夫。”
提起故人，又兀自伤神。
姜姒温柔笑道，“但愿能再见到你。”
姜恒垂眸，片刻摇头笑道，“姐姐，他给了我丹书铁券。”
她不忍心说丹书铁券只是死物，要一个人死自有千万种方法。姜恒亦是帝王，他通晓史书，又岂会不知啊。
她含笑看着姜恒，“要记得给我送家书。”
姜恒点点头，“每月都送，若哪一日不再送了，姐姐便不必再等我了。”
姜姒忍着眼泪，冲姜恒坚定一笑，“恒儿，姐姐永远等你，孩子们也永远等你。”
姜恒垂眸不言。
牵马的人走来催道，“殿下，时辰不早了，该动身了。”
姜恒握紧姜姒的手，“原以为能护姐姐一生周全，却只有区区数年。姐姐，我走了。”
姜姒复又抱住他，泪凝在眼里，“恒儿，再不要投生帝王家。下辈子，姐姐护你。”
姜恒亦抱紧了她，低声道，“都听姐姐的。”
他松开了姜姒转身向自己的马车走去，临上车前却又遥望那三个孩子，他们正含泪望来，叫道，“舅舅！”
姜恒冲他们一笑，登上马车走了。那车轮轱辘压进黄土，马蹄得得亦扬起一溜沙尘。
庆朝末代天子昭武帝就要远去了，那兄妹三人却跟在马车后面拔步追去，他们大声哭着喊道，“舅舅！舅舅！”
远去的马车有人掀开车帷，露出那张泪痕满面的脸来。
那人神色忧伤，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马车辘轳远去，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漫天的黄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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