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五章 朕想明白了
她没有走。
他也果然如自己所言,不再来扰她。
日复一日地过去,长公主府上的牌匾还是换上了“伯府”二字。
厚重朴拙的隶书苍劲有力,似一道不可跨越的符咒将他拦在外头。
他时常一个人穿着常服便打马出了宫,到了伯府之外却又迟迟不进去。伯府如今总是高门紧闭,车马稀疏,少有人来。
他便也只是坐在门外的石阶上,一坐就是半日,何时想明白了何时才起身牵马离去。
前一日有无数个不明白,半日后又有无数个想明白了。后一日又有无数个不明白,半日后又有无数个想明白了。
想不明白便来,想明白了便走。
从春日坐到了入冬。
有一回碰上万嬷嬷出门,那厚重的大门一打开,万嬷嬷低声问道,“是谁坐在这里?”
他没有说话,万嬷嬷便关严了门绕到他前面来,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惊道,“陛下!”
许之洐垂着眸子。
万嬷嬷叹道,“外头多冷啊,陛下都来了,便进去罢。”
他低声道,“她不愿见朕,朕也无脸见她,便在此处坐坐也是好的。”
万嬷嬷含泪劝道,“这又是为什么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夫人总会想开的。”
想开什么,他不知道。
他自己都想不开,她能想开吗?他不知道。
他眯起眸子去望前面那一座宅子,那高门大院的屋顶上有几片瓦当,瓦当是什么形状,每一块瓦当上都雕着什么字样图案,他都一清二楚。
这天下百废待兴,该如何休养生息他清楚,该如何减免赋税徭役他清楚,该如何抵御外敌他清楚,该如何灾后重建他清楚。他大赦天下,解放奴隶,丈量土地,清查人口,下令垦荒屯田,使流民归耕。对鳏寡孤独者,甚至给他“廪食终身”的特权。
国家大计他清楚,但他不清楚该如何跨过伯府这道大门。
好一会儿过去,他拍拍身边的石阶,“嬷嬷坐吧。”
万嬷嬷道,“奴婢怎么敢。”
许之洐怅然,“那段日子,我便把嬷嬷看作了母亲一样的人。”
万嬷嬷泪迸,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她在一旁坐了,却仍然道,“奴婢怎么敢啊!”
许之洐笑道,“嬷嬷还记得,有一次赌约......”
万嬷嬷拭泪点头,“奴婢都记得呢!”
那年国破,他沦为了阶下囚,似是裴家那个孩子封爵那日,他与姜姒赌了酒。他说,“若我赢了,你与我同回甘泉宫,再给我生个孩子。”
那缥玉酒喝起来好辣,他的五脏肺腑都要被这酒给烧穿烧透了。
他为了嬴这个赌约,饮下酒去,喷出血来。
他不肯服输,原本未愈的身子又伤了根本,后来逃往西北,又一次次受伤受凉。他原先是多么康健的一个人,无病也有了病。大抵是作孽太多,要应那个短折而死的诅咒了。
他想不明白,因而叹息一声,“她说我没有输。”
他凝眉不解,因而又笑叹,“没有输,便是嬴啊!”
万嬷嬷想劝劝他,开了口后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劝,最终话至嘴边,只有“陛下......”二字。
他自顾自说道,“如今见证人只有嬷嬷了。”
也只有万嬷嬷了,曾经殿里还有好几人,记得有叫宋瑶的,也有叫楚玉的,殿外还有好几个不知名字的宫人,早在昭武六年便死在大疫中了。
万嬷嬷叹息不言。
天阴冷阴冷的,他坐了大半日,身上的大氅也挡不住乍起的北风了,他打了个寒战,如今他也有些畏冷了。
他问,“嬷嬷出门要去哪儿呢?”
他在伯府之外半年之久,从未遇见有人出来,这府里如今不过六个人罢了。
万嬷嬷打开手中的包袱,温蔼笑道,“夫人要奴婢给驸马送鞋垫。”
许之洐转眸望去,那包袱里是厚厚的一摞鞋垫。
他取了一只鞋垫在手中打量,有一年,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她好像一个人在殿里缝鞋垫,不记得那是什么殿了,但那时候她身边的好像是一个叫崔瑾瑜的人。
见他来,她慌得把指腹都扎破了。那时候她怕极了他,见了他便仓皇跪下,她说“臣妾是为陛下......”
他不信,因为他从来不用鞋垫。她跟在他身边数年,她不该不知道。
她却也不再辩解。
她不辩解,他便生了气,因而拿那鞋垫抽她的脸。
那么好的一张脸,曾也被他逼得持剑自伤,一条长疤留了有大半年。而那一日又被他用那鞋垫抽得通红,她挨不住了便伸手去捂,他却又接连冲着她的手抽来,他记得她的眼泪凝在眸中极力忍着,不敢垂下。
后来她的唇角流出血来,眼泪也再忍不住,决堤一般往下淌去。
那时他问她,“你就那么爱他么?”
她的声音发着颤,她说,“臣妾是为陛下做的......”
但若是给他做的,为何却是伯嬴的尺寸呢?他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他亲眼看着她与伯嬴在平阳宫春光乍泄,他记得那种药叫“两情相悦”。他也不明白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药,把那两个人压制在心里的感情全都试探了出来。
他心里唯一的人与最信任的人生了情愫,他怎会不介意啊。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若是旁人,他当即也就赐死了,可偏偏是她与伯嬴。
他恼恨地将鞋垫扔进了炉子,那炉子立时窜起高高的火苗,将鞋垫吞噬了个干干净净。
如今伯嬴都走了一整年了,她依然还为他做鞋垫。
他真是羡慕伯嬴啊!
他把姜姒推给了伯嬴,伯嬴也得到了姜姒完整的心。
她爱过那么多人,独独不肯再爱他。
她没有送过他什么东西,只做过一次塞满辛夷花的帛枕。他命周叔离拿回甘泉宫后爱不释手,成日放在卧榻上,他抱着那只帛枕入睡。
后来那帛枕被她亲手丢进了青鼎炉中,那兽金炭呼啦一下便将帛枕焚了个灰飞烟灭。
他不敢再想下去。
于是这一日该想明白的,也都想明白了。
他起了身,在寒风里咳了好一会儿,说了一声,“朕来的事,嬷嬷不要告诉她。你若告诉了她,只怕朕连过来坐一会儿都不能了。”
万嬷嬷叹道,“陛下这是何苦呢,夫人到底是个心软的人......”
他点点头,她的确是个心软的人,只是不会再对他心软了。他没有说什么,爬上马缓缓离去了。
万嬷嬷起了身,遥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越来越远的咳声,半晌也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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