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孟婆汤

他起了身牵着她的小手，一步步跨过堆积如山的尸体，她的步子小，他便慢下来等她。他捡了一匹马，把那小小的末代公主抱上马背，裹紧大氅将她藏起，继而策马往伯府走去。

半年未曾出宫，宫墙之外真是面目全非啊。

长安万民被屠戮殆尽，宫城四处都是血海尸山。

一路上没什么话，但怀里的小人儿渐渐暖和了过来。很快到了伯府门外，他把姜姒抱下了马，见她眸子通红，想必在路上已经哭过一场了。

他蹲下来握住她纤细的双臂，温声说道，“以后你就是伯嬴的妹妹，外人问你，便说你姓伯，单字一个‘姎’，可记住了？”

姜姒眼里凝泪，紧紧抱着自己的小狗，“记住了。”

他又叮嘱道，“父亲伯邑，母亲姚氏，哥哥伯嬴，可记住了？”

她低着眸子，低声道，“记住了。”

他便正色问她，“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泪眼汪汪，“我叫伯姎。”

他又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可有什么父母亲人？”

她的眼泪越发溃堤而下，“父亲伯邑，母亲姚氏，还有哥哥伯嬴。”

他抹去她的眼泪，“阿姎，都会好起来的。”

她哭出声来，“我不叫阿姎，我叫阿姒！我父亲是昭平帝，母亲是文惠皇后，我只有一个弟弟，他叫姜恒！”

他将那小公主抱在怀里，今日之前她什么都有，有这天下尊极贵极的身份，有人疼有人宠。今日之后她国破家亡，孑然无依，什么都没有了。

“是，阿姒，我知道你是阿姒。”

他把姜姒送到伯府住下，对外亦称伯姎是姚氏养在乡下的女儿。

无人生疑。

只是听说她怕人，成日与吠吠躲在卧房不肯出来，若是睡着了，便总被噩梦惊醒。他去伯府看过她几次，她对他再不似从前那般亲昵，也不曾再喊他“洐哥哥”。

昭平五年冬十二月二十日，许世年南面称帝，建立乾朝，改元建始。

同日册封顾氏为后，追封已故林氏为明德皇后。

册封嫡长子许鹤仪为太子，册封嫡次子许之洐为燕王。

他十二岁这一年被敕封燕王，在长安有了自己的府邸，也有了燕国的封地。若不是因了他的祖母，他大概早便被打发到燕国去了。离长安远远的，也离宣室殿那张龙榻远远的，虽贵为诸侯，却再没有资格去争夺天下。

因了祖母的缘故，他才得以留在长安的府邸。祖母后来入了宫，他见祖母的机会便少了许多，但祖母依旧疼他，就连宫中何处有密道，有几条密道，密道如何开启，都是祖母悄悄告诉他的。

祖母偏爱他，犹如父亲偏爱许鹤仪。他不知父亲为何偏爱许鹤仪，亦不知祖母为何偏爱他。但因有了祖母的庇护，许鹤仪有的，他也一样不少，全都有。

入主了燕王府，当日便命伯嬴去接了姜姒来。

她抱着自己的小狗怯生生地站着，与世间万物都保持着距离。

那叫长雍的医官说古籍中有一味药叫逍遥汤，便似奈何桥上的孟婆汤，能令人忘却一切前尘往事，活个逍遥自在。

他便想，若那小公主能饮下逍遥汤，便能忘却那一场黄粱大梦，亦能忘却这一场灭国之灾。她才五岁，未来太长了，应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他命长雍配置了逍遥汤，又着人试了药，用过药的宫人果真再不记得自己的从前，就连姓甚名谁都忘得干干净净。

也许是好事。

总归是好事。

接姜姒入燕王府的那一日，他跪坐在她身前，心绪亦是十分复杂，他说，“你叫姜姒，是庆朝最后一位公主。你父亲是昭平帝，母亲是文惠皇后，你还有一个弟弟叫姜恒。你都记得吗？”

她眸里通红，“记得。”

他捧住她的小脸，“阿姒，但愿你以后不会怪我。”

她抱紧自己的小狗，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问，“你可愿再叫我一声洐哥哥？”

她也许是不愿的，因为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垂，一滴滴地落到那小狗头上。他心里知道她的不愿，没有再勉强她，叹了一声便对外抬了一下手。

却听她轻轻叫道，“洐哥哥。”

他心里百味杂陈，“阿姒，等你及笄了，我娶你。”

她如今五岁，待她及笄，还有十年。

这十年会发生些什么，是死是活，谁都不知道。

她太小，也许还不知道“娶你”意味着什么，因而只是垂头望着自己的小狗，并没有答他。

真正的阿姒愿不愿意嫁他，他终究是不会再有机会知道了，因为她饮下了逍遥汤。

那碗逍遥汤经了她的口腔入了腹，她抬起眸子时已是懵懵懂懂，她打量着他，也打量着周遭，最后问道，“你是谁？”

他温柔笑道，“我是你的洐哥哥。”

她又问，“那我是谁？”

他眸中复杂，“你是伯姎。”

伯姎，父亲伯邑，母亲姚氏，还有一个哥哥，伯嬴。

伯家是将门世家，伯家家主伯邑是许世年的右将军，在昭平兵变中立下了汗马之功。她是伯家的女儿，与他门当户对，极好。

他便说，“阿姎，待你及笄，洐哥哥娶你。”

她笑得眉眼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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