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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的奴


她已经有孕三个月了。

大夫说是个男婴,已然成型了。

算算日子,应当是从奴隶场回来那一次,在辛夷花开遍的院落中,许之洐第一次温柔地待她。

原本呀,她可以给他生下两个孩子的。

第一个孩子来得实在仓促,长雍给她配过避子汤,说是大寒大凉之物,喝了必不会再有。姜姒起先不愿喝,还是许之洐亲手给她灌了下去。那时他不过拿她当个在东宫的线人罢了,谁想到竟就有了他的骨肉。

记得她后来因为小产不干净,还流过好几次血。

第二个孩子来得实在出乎意料,若在河堤他听了白芙的提醒,及时叫她回来,便不会......

如今再想想,他对她强取豪夺,对她百般折辱,她从未在他这里有过一丝半点欢喜。除了受伤,便是羞辱,他待她实在不好。

他想要这个孩子。

就连太子许鹤仪如今都没有子嗣。天子如今已是垂垂老矣,他若先有了子嗣,拥戴他的臣子将领便能在皇位继承中掀起滔天巨浪来。

但他想要这个孩子也并非全是为有一个皇长孙,只不过是因为是她的孩子。她与他的孩子,一定是个漂亮又聪明的孩子。

她方才与白芙说她常常梦见那个孩子,那孩子在梦里叫她“娘亲”。

如今那孩子却没有了。

他心中空空落落的,仿佛遗失了什么重要的宝贝一般。因而便忍不住掀开帘子走到她榻前。她流着泪,裹紧了被子,看起来很冷。她明明在哭,却偏偏笑着。

她定然很伤心吧,许之洐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去拂拭她脸上的泪。

可她见他来,却背过了身去,只给他留下一个瘦削的背影,许之洐抬起的手一时便僵在那里。

白芙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退了出去。

许之洐眸色一黯,他垂下手,“你在怪我。”

姜姒双目紧闭,只是暗自垂泪不答话。

他坐在榻边,久久也不再言语。

室内一时静得可怕。

他掀开锦衾一角,露出她於肿青紫的脚腕,那里原本白皙纤细,如今却紧扣着赤金锁链。若不是这条赤金锁链将她坠进滔天洪水里,那个孩子也许还能保住。

许之洐打开了金锁,将锁链紧紧捏在手里,心乱如麻,最终远远扔开,沉声道,“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的奴。”

姜姒藏在被中的手绞紧了被角,眸中的泪顺着眼角划了下来。

“我原本不知你有身孕。”他低声道,“若知道......”

他从未与她这样平和地说话,仿佛他只是一个做错事的年轻父亲。

姜姒不说话。

许之洐轻轻掰过她的身子,见她面色苍白,又是满脸的泪,他的心中涌过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情不自已地将她揽在怀里,怅然道,“阿姒,那也是我的孩子。”

姜姒记得自己被卷进水里时的绝望,她原以为自己是必死的。若是死了倒也落个干净,谁知却偏偏又被救起来。他分明在抱着她,她却微微发着抖。

是恨、是惧、是绝望。

他眼底满是疼惜懊悔,蹙着眉头又道,“还会再有的。”

姜姒的声音冷寂无力,“殿下若非戏言,便放我走吧。”

“阿姒......”他闭上眸子抱紧了她,“我好好待你,你不要走。”

姜姒便笑,“我看见殿下,便看见被殿下亲手杀死的两个孩子。”

许之洐脊背一僵,她说的没错,他确实亲手杀了自己的两个孩子。

一个方月余,一个不过才三个月,将将成形。

一股难言的酸楚从他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心里郁结难纾,一时急火攻心,咳出血来。

终究是他错了。

许之洐忍不住将她更紧地圈在怀里,“阿姒......”

姜姒强笑道,“我一早便知道,你从不是守信的人。”

他再没有说话,与她一处在这矮榻上静静坐着,听得雨打窗棱,声声切切,似是无数把锋利的刀子,狠狠扎到他心上,扎得他千疮百孔。

又是过了许久,姜姒喃喃道,“我好累,求殿下放我走吧。”

“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长安,那是我长大的地方。”她的面色还白着,眼中空淡淡的没什么神采,但在提到长安的时候,才倏然亮了一下。

那里有她的大公子呀。

许之洐又是许久不言,双瞳漆黑如茫茫夜色,摩挲着她的发髻,“待你好些,我带你回去。”

“我要一个人回去。”

“阿姒,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她已是心碎神伤,“殿下不再是我的主人,与我也无半分关系。”

“求殿下成全。”

长久的沉默令她心里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许之洐心头一痛,兀然拢紧她,落下泪来。她急于撇清和他的关系,可她说的又有什么错,他不再是她的主人,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也没有了,他们似乎如这天地间的匆匆过客一般,从未有什么关联。

他神色破离,最终微微笑着,道了一声,“好。”

便放她走吧。

愿你岁月无波澜,敬我余生不悲欢。

*

马车辘轳北上,碾去了前尘往事,把巴郡的绮罗山岳、延绵雪山与流民水患全都远远抛开。他终是依了姜姒,同行的只有白芙和车夫。

白芙在车里铺了厚厚的锦褥,因而姜姒躺在马车里,也并不觉得颠簸。

她大多时候都在昏睡,只是再没梦见过那个小孩儿。醒来时,也并不怎么说话。回想起过往的种种,没想到竟是用这个孩子换回了自由之身,心中酸涩郁结,最终也不过是付之一叹。

白芙自是尽心尽力地照看,怕她闷坏了,往往想引她多说几句,她也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姜姒急于回长安,白芙却怕路途太累,她们走走停停,每每到了客栈逗留数日,熬药休整,因而这一路便走了许久。

见她脸色一直不太好,白芙便劝,“你是小产,原本该养好了身子再走的,我知道你想赶快回东宫,只是也急不得。你的身子如今状况很差,若养不好,只怕落下病根,以后再难生养。”

姜姒郁郁不语,只是一个人发着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归也是殿下的孩子,他原本也并不知道,”白芙说着便叹气,“我知道你不想提起殿下,只是你心里的结打不开,对身子终归不好。”

“殿下心里是有你的,”白芙苦笑着继续说,“我跟在他身边也有数年了,他从没为一个女子用心至此。”

“阿姒,”白芙握住她冰凉的手,“你要好好的。”

姜姒久久无语,窗外的热风吹得她困顿。半晌才道,“姐姐,他说我不再是他的奴,可是真的?”

白芙顿了一下,笑着点头,“你是姜姒,是你自己。”

姜姒笑起来,终究是长夜将尽,来日可期。

马车轱辘轱辘往前驶去,渐渐看见逶迤苍黛的骊山墓与长安城巍峨的未央宫。

那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地方,有姜姒的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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