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婚
许之洐怅然阖上眸子,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我必待你好,不叫你有一丝后悔。”
姜姒不知道他会不会待自己好,她只想着要救他,可山高路远,来日方长,他会不会待自己好,谁又知道呢?
听有脚步声迫近,许之洐将下颌抵在姜姒的削肩之上,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告诉伯嬴,快马走官道往王陵去,只许周叔离一人回宫。”
姜姒一怔,听他又一遍问道,“可听清了?”
姜姒亦是低声道,“是。”
出了宫门,围困王宫的虎贲军已经撤离,不知往何处去了。
只有伯嬴一人牵马立在不远处。
见姜姒孤身一人,伯嬴忙迎上前来,“夫人,殿下情形如何?”
姜姒低声道,“殿下命你快马走官道往王陵去,只许周叔离一人回宫。”
伯嬴没有多问,即刻上了马,告别姜姒,扬鞭打马往王陵疾奔。
此时已是平旦时分,姜姒往天边看去,晨光熹微,东方既白。
秋风清凉入骨,似那个匈奴边境的清晨。
那时天地浩渺,疾风劲马。
那时的裴成君有万夫难敌之威风,千丈凌云之志气。
那时马蹄还未踏入匈奴的大地,她眼睁睁地看着裴成君低呼一声,顷刻之间口中喷出血来。她眼睁睁地看着裴成君胸肺之间穿透长箭,与她、与那马一起摔了下去。
那时也是八月底。
她的裴哥哥已经离开整整两年了。
这世事变化,亦是出乎意料。
姜姒怔忪良久,心绪复杂地上了马。天色渐明,东方已然泛了红,她才开始往裴府信马走去。
永宁三年的巫蛊之祸就此结束,一场兵变也悄无声息地卷甲韬戈。
这一夜仿佛发生了很多事,却又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
辰时六刻,一道天子诏令送至裴府。
裴侯、裴母、姜姒及裴昭时皆于庭院之中接旨,诏令册封姜姒为燕王后,九月初十大婚。
裴侯及裴母皆大惊,相顾无言。待黄门侍郎离去,仍跪在院中怔然回不过神来。
反倒是裴昭时仰起小脸懵懵问道,“昭时有父亲,母亲为何要与殿下大婚?”
姜姒握紧裴昭时的小手,转身在裴父裴母跟前跪拜,“父亲,母亲......我要救他。”
裴父叹道,“昨夜宫里动静那么大,我便猜必然有事。”
见姜姒跪伏在地,裴母怃然嘘唏,扶起她来,“殿下待你的心,我也是一早便知道的。”
姜姒垂下泪来,“我对不起裴哥哥,对不起父亲母亲......”
“好孩子,别说这样的话。”裴母连忙为她拭泪,“你为成君生下了昭时,又守孝整整两年,已经足够了。你才十九岁,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裴父道,“阿姒,你永远是我们裴家的女儿。大婚那日,要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抬出去。”
姜姒茫然摇头,“父亲,我对不起裴家,我给裴家丢脸了。”
她带着裴昭时离宫回裴府时,裴家连办三天三夜的筵席,遍请蓟州名门望族及平民乞丐。那几日鞭炮声没日没夜地响,鞭纸碎屑将裴府门前的路都铺满厚厚的一层。那几日来客络绎不绝,几乎要将裴府的红木雕花门槛踏破。
这蓟州城上下,谁人不知她姜姒是定国侯遗孀。
如今才几个月过去,她又要从裴家嫁去宫中,做燕国王后。
实在可笑,亦实在是给裴家门楣丢了脸。
裴父长叹一声,目光温蔼,“你只需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裴家都是你的仰仗。”
姜姒拜谢了裴父。
见裴母忧心忡忡地望着裴昭时,她下意识握紧了稚子的手,稚子吃痛,扁着嘴道,“母亲,你弄疼我了。”
姜姒乍然松开,继而伏地叩首,“昭时是裴家的孩子,便留在父亲母亲身边膝下承欢。”
裴母欣慰点头,“昭时,到祖母这里来。”
裴昭时依言跑到了裴母身边,低着小脑袋不说话,一双小脚丫左脚踩右脚,又右脚踩左脚。
姜姒怅然若失,只道,“昭时还小,若母亲得闲,便带他进宫看看。”
裴母慈和点头,“你放心吧,我也是做母亲的,知道思念儿女的滋味。”
***
永宁三年九月初一,天子下诏削去燕国沿海渔阳及辽东两郡,收归天子直辖。
此两郡地域辽阔,乃是盛产鱼盐之地。而食盐是历朝历代财赋的重要来源,直接影响一国政/治军事,因而燕国一向谨正盐策,榷盐之利,资赡军国。
此番两郡被收归国有,无异于折了许之洐的两翼。
诏令一下,虎贲军首领便率兵进驻两郡郡守府邸。
与此同时,原本由伏家族人管控的两郡盐政官员亦被全部换下,由北巡长安官员接管。
天子雷霆手段,燕王竟也泰然处之。
九月初十,燕王大婚。
燕国大司徒、大司空、左将军、右将军并光禄大夫护送燕王乘舆法驾,十里红妆,八抬鸾轿抬进裴府高门大院。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出自《礼记·昏义》)
许之洐下了驷马乘舆,长身玉立在裴府大门之外,见姜姒一身正红王后大帛吉服,凤冠霞帔拜别裴父裴母,伯嬴抱着小小的裴昭时默然立在一旁。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终于娶了她。
心中却分辨不明是什么滋味。
但没有想象中那么欢喜。
他们在许鹤仪的威逼之下大婚,她嫁与自己亦不是真心实意。
可她袅袅娜娜向自己走来时,那真真切切的桃花眸子,真真切切的姜姒,真真切切的大红吉服,真真切切的凤冠霞帔,他却恍然失了神。
他立在深秋的清风白日里,向她伸出手来。
他在心里亦是期盼她仍然待自己有几分真心实意。
似在陇西大营一般。
他说,“阿姒,你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那时她说,“殿下亦在阿姒的心里。”
可他如今什么都不敢确定,他射杀了裴成君,她认定自己是最该死的人。
从前她心里的人是许鹤仪,后来她心里的人是裴成君。
他算什么。
他什么都不算。
生死关头,还需要靠她去做她最不愿做的事来营救自己。
她一心为裴成君守孝,光是白绢便簪了两年,光是素服便着了两年。
她嫁给自己,必是违逆了她的本心。
他从前对她极尽羞辱,对她亦非全然信任。
可她愿意嫁给自己。
但时移世易,到底再回不到建始十一年的陇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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