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伯嬴永远为姑娘留灯”
姜姒知道他是在宽慰她罢了。
她被天子厌弃,先罚至永巷劳役,后又被褫夺封号,如今颈间这铁圈锁着,昭示着自己的奴隶身份,又怎会是伯嬴一句“旧主”“怎会低贱”便能躲过这宫里的闲话。
永巷是未央宫最低等的地方,那里汇聚着未央宫最低等的宫人婢子,他们素日承受着繁重的劳役,但因为无诏令不得出,这里又自成一片江湖。
若是有人比他们还要低贱,他们便要翻身做起主人,用比他们自己所受的加倍去对待比他们更低贱的人。
他们是无事也要生出三尺浪的人,若是这后宫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保准要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料,狠狠地说上一阵子。
但若能留在禁卫营,留在伯嬴身边,实在是最好不过了。
待到入夜,电闪雷鸣,听得人心里发慌,眼看又要下起雨来。
这时候禁卫军也大多回了营,不久有脚步声疾疾逼近营房,继而是大力敲门声,“郎中令!急报!”
伯嬴忙趿着鞋去开门,问道,“何事?”
“北宫被天雷劈了,已经失火了!”
“可有贵人受伤?”
“只怕是太后娘娘那边出了事。”
“急召禁卫军前往北宫!”
话音但落,他已进了营房去穿银甲,见姜姒正在望着自己,神色忙缓和下来,“禁卫营很安全,不会有事。你把门拴上,先睡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了。”
姜姒对他一笑。
伯嬴亦是一笑,穿好了银甲正要出去,忽又转身回到姜姒跟前,自怀中取出一块佛牌来,戴在她颈上,“在兴国寺求来的,高僧开过光,什么都不必怕。”
姜姒将佛牌摊在手心,垂眸细看,慈悲的菩萨悲悯地望着她,她心里又温暖又踏实,仰头冲他笑了。
他不由地亦是笑起来,又温声叮嘱了一句,“留着灯。”
这才匆匆走了。
留着灯,她便不再惧怕黑暗。
姜姒把烛台置在案上,裹着棉被望着曳动的烛光出神。
她颈上如今戴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铁项圈,一样是佛牌。
项圈使她卑贱到泥土里。
佛牌使她不再惧怕一切妖魔鬼怪。
她婉转一叹,随即释怀。
她要等着伯嬴回来。
等他回来,为他开门。
天雷轰隆隆在头顶炸开,刺目惊心的闪电在半空乱如狂箭。
初时淅沥萧飒,不久奔腾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
这烛光被灌进房内的凉风吹得猛然一晃,姜姒等得心焦。
风驱急雨,云压轻雷。
直到后半夜才响起敲门声,“姑娘,是我。”
姜姒赶忙起身开门,见伯嬴浑身早便被雨淋透了,忙取来帕子和薄毯递去。
伯嬴擦了脸,在雨里太久,他大概也受了凉,连连打着喷嚏。
她惦记着还在北宫的白芙,便问道,“姐姐还好吗?”
他轻声道,“没有人受伤,只是太后连同白芙与宴清清那几间殿全烧毁了,只能先回桂宫暂住。”
实在是巧。
烧毁的竟偏偏是那几间大殿。
姜姒从炉子上取了热水来,“暖暖身子罢。”
伯嬴饮下热水,怕姜姒再受凉,尚未换下湿衣,便先将她送回榻上,拉起棉被将她裹在里面,这才回了炉子一旁。
解了银甲悬在衣架子上,那银甲滴答滴答地垂下雨来,他的袍子也都湿了个透。
窗外仍是雨急风骤,营房内亦令人凉瑟发抖。
他本要换下袍子,但想起姜姒正在一旁,他便顿住了,转头朝她看来。
姜姒正跪坐榻上,棉被紧紧裹着身子,只露出个脑袋来,一双好看的眸子在烛火中似星子一般熠熠生着光。
见他回头,她慢慢扯了被子遮住脸,将脑袋藏进被中,藏得严严实实。
竟似个孩童一般。
伯嬴想到她不过年方二十,比他小了整整七岁。若在寻常人家,是应被双亲或夫君好好护在手心里的。
他背过身去,到底是去了银甲后面换上了干净的袍服。
见姜姒依然还将脑袋藏在被中,那乳白的棉被裹着她,裹成胖胖的一团,倒似冬日堆起来的雪人,十分可爱。
伯嬴情不自禁地走到雪人一旁,亦是跪坐下来,伸手拨开她脑袋上的棉被。
凉风灌进室内,她的脸色泛红,虽同处一室已经数日,但那不过是因她高热昏迷,因而不觉得难堪。
如今清醒着,毕竟男女有别。
她抬眸想问,“伯嬴,你冷不冷?”
但想到他在北宫淋了半夜的雨,必是觉得冷的。
伯嬴这个人,向来是话少冷硬的。若是直接问他,他必是不肯承认自己发冷。
姜姒便不去问他,像他每一次都向她敞开他的披风一样。
朝他掀开了棉被。
伯嬴面色一红,接过了被角,与她一样裹住了身子。
他们变成了两个雪人。
但他身量高,姜姒不过只及他的胸口。
因而,是一高一矮两个雪人。
营房外的风雨渐次小了起来,营房内的烛焰也不再摇晃得那么厉害,两个雪人相对而坐,棉被紧紧地裹着。
他们大概会想起永宁三年那个冬日。
那一年啊,战鼓擂响,声震山川。
晋阳城外,短兵相接,白刃溅血。
那一年啊,伯嬴弃了征西将军,将她拉至自己马上。
他说,“姑娘,上马!”
胯下那马嘶鸣一声,如离弦之箭一般踏风冲了出去。
那晋阳城外摐金伐鼓,万马奔腾,与她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万里风沙,长河浩荡,与那晋阳城越来越远,与那中军大帐越来越远,与那狭小逼仄的粮车也越来越远,渐渐地再也看不见了。
她便问他,“伯嬴,你会一直跟着我吗?”
他答得干脆利落,“伯嬴是姑娘的马夫,自然一直跟着。”
大风吹雪,惊沙猎猎。
他说,“生死有命,姑娘不必怕。我尚且还有一口气在,必会护好你。”
她便问,“为什么?”
他答得干脆利落,“我立过誓,要一生守护姑娘与昭时公子。”
他靠在她身上,一条布带将他拴牢,经孤村落日,老树寒鸦。经饿殍遍野,百里伏尸。
一匹马,两个人,往长安奔去。
大概他也想起了永宁三年的隆冬罢,因为这个时候他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目光清醇甘和,眸中全是温柔的星光。
相顾一笑,什么都不必多说。
烛光在伯嬴棱角分明的脸上微微摇曳。
没有人告诉过他罢?那个冷面无情的伯嬴将军,他有那么一双好看的眼睛,他笑起来是那么温暖。
姜姒也没有告诉他。
他轻声说,“伯嬴永远为姑娘留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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