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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九章 不急,慢慢来


建始十一年暮春,他便是亲手将这样的烙印用在她身上。直到现在,那丑陋的朱雀尚还留在她的腰间,凹凸不平,十分难看。

长安贵族蓄奴是多常见的事呀,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独特的烙印,即便是许鹤仪亦豢养了不少奴隶,这本也没什么。

他的烙印是朱雀,他总想着,给她烙上了这样的印记,她便是他的人了。

但她原本也并不情愿做他的人。

他已下定决心要待她好,他怎么就轻信了她,他从前不信,后来亦不该信。

见他不语,她也不急,“让我想想,烙在哪里最好。”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曾经的天子,很快俯下身来,轻轻扯住了他的领口,那里尚且留着永宁元年在辽北大草原上被她划了一剑的疤痕。

她啧了一声,指尖摩挲着那道疤,“若烙在这里,只怕被领子掩住......”

她继而伸手向下滑去,滑至他的胸口。他胸口起伏,若不是被虎贲军押着双臂,按他的脾气,此时早已将她一巴掌扇到地上去了吧?

她将手探进他的胸口,隔着里袍,他的胸膛却也并不温热。她又轻啧了一声,“若烙在此处,旁人亦是看不见......”

“做我姜家的奴隶,自然要让天下人都看见才好。”

想到此,她便直起身来,凝脂般的指尖抚上他的额际,好一会儿没有放下,声音冰冷刻薄,“我听说,黥刑皆烙于此处。”

许之洐悲从中来,一股酸涩之感传遍五脏肺腑,传遍四肢百骸,直直冲上颅顶。

他也不过是在她腰间施烙,她竟要在他额际上黥面。

这么多年的爱与纠缠,到底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

她顿了一会儿,“你选。”

那一年,他说,“你自己选——烙上我的朱雀印,去他身边做我的眼睛;或者留在这里,做永不见天日的奴隶。”

她选了烙上朱雀印,回东宫,回到她的大公子身边。

但如今——

他的心底悲凉浮漫,好一会儿叹道,“那便做个阶下囚罢。”

他选择做个阶下囚,一辈子待在牢中,倒不必再去见人。做个阶下囚,总比为奴要好。

姜姒笑了一声,“那便烙一个‘囚’字。”

她放下了姜字篆刻烙铁,拾起了囚字铜柄,那滚热的青鼎使人发烫。

万嬷嬷上前低声道,“公主息怒,若是伯将军回来见了,不知会怎么想。”

姜姒眸底凉意掠过,曼声笑道,“嬷嬷记住了,这是朝华公主所为,与孤何干呐?”

万嬷嬷一怔,到底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摇头暗叹一声往后退去。

那烧得通红的铜烙渐渐逼近了许之洐的脸颊,逼近了他的额际,逼得他无处躲避。

他蓦地睁开眸子,那双凤眸寒星四射,“姜姒!”

姜姒一笑,在他耳边柔声安抚,“不要动,若是烫坏了,那可当真可惜了这张脸。”

她拈指一抬,将那滚烫的“囚”字烙印用力按压,毫不犹疑地印上了许之洐的额际,他那苍白的肌肤上一时间生烟作响。

那人青筋暴突,满头冷汗,却连一声闷哼都没有。

她终究不是个狠心的人,施了黥刑,便也将烙铁扔下了。朝虎贲军挥了手,虎贲军便放开了许之洐施礼退出。

他将将得了自由,身子微晃,便要伸手去抓那着了火一般的烙印。他要趁那烙印尚未烙进头骨,将那块皮肉撕下来,抓烂、撕碎,好使他远离这丧国为囚之耻。

他尚未触及,姜姒已牢牢握住他的手腕,慢悠悠道,“撕坏了这一块,再新烙一块,你数数,自己一共几张皮?”

许之洐目光悲凉地望她,他这辈子真是爱错了人。

他一向是个多疑的人,竟就折在了姜姒的手上。许鹤仪真是厉害,他真是培养了一颗世间最绝妙的棋子。

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棋子。

一个必定能置他于死地的棋子。

他初为燕王,后为天子,素来注重仪容。天生一副好颜色好身量,纵然什么都不必修饰,已是俊美无俦的人物。即便当年身陷掖廷,困于牢狱,依然如金钟般稳重端正。

他感到额际的皮肉迅速生紧,那囚字烙印必是深深地烙了进去。

他面容苍白,亦无半分唇色。

他想,这个“囚”字要跟他一辈子了罢?

他胸中有抱负,而他脑中似有人在枞金伐鼓,他好似就在西伐战场上,好一片兵荒马乱,皆在他身上践踏奔腾,溅起飞沙走石。

他的手抑制不住地轻颤,他甩开了姜姒,轻笑一声,“你还要干什么,趁伯嬴未归,一起做了吧。”

姜姒面目清冷,她打量着这间刑罚室,片刻亦是笑道,“不急,慢慢来。”

“你瞧呀,你用心置办的刑罚室,千万不能浪费了,一样一样地慢慢用在你身上,可好?”

许之洐心下怆然,这些刑具他一样也不曾用在她身上。

那时听闻她吃下安神温胆丸,两天两夜没有醒来。怕她寻死,因而命人将她带来,捆住她的双臂,关进笼中,叫她不能寻死。

他甚至连一盏灯都不敢留,他怕再似长信殿一样烧起来,因而他不敢留灯。

他笑了一声,悲凉应道,“好呀。”

此时,他若要痛斥她,辱骂她,哪怕只是鄙夷地望着她,也必要惹她生气,那她定会好好地教训他。就在今夜,就是此刻,便立刻要他吃点儿苦头不可。

但他偏偏没有。

他只是孤身立着,什么话也没有说,比进殿时还要苍白的面庞,曾也是龙章凤姿金相玉质,如今那额际的囚字却触目惊心,丑陋无比。

姜姒不忍再说什么,也不忍再看他,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意,甚至心中凄然。

他神情怃然,也许想说一句,“阿姒,你怎会变成这样?”

但他并没有说。

他曾也待她好过,也在她面前一次次哭过。他从不肯向任何人示弱认错,唯独在她面前低过头、认过错、流过泪。

也许城破前,他也真心地认了错,真心地想要好好待她吧,姜姒不知道。但他此时已不会再向她低头,也不会在她面前流泪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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