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章 “再不来了”
这滔天的风雪真是冷啊。
自建始十一年之后,每一个隆冬都钻心蚀骨地冷。
她住在许鹤仪的府邸共有十一年,曾十分喜欢冬日。
她能穿着厚厚的小狐裘跟在许鹤仪身边蹦蹦跳跳地走,他兴致好的时候,会陪她打一会儿雪仗。
许鹤仪比她年长十岁,是世人眼里稳重的大公子,但他愿意与她玩一会儿雪仗。
那时候管乐姑姑会在夏日腌渍许多杏子,至隆冬来临的时候,她们便围坐暖炉一旁,细细品尝蜜渍杏脯。
因而建始十一年之前,她没有觉得冬日难熬。
这些年,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
她好似虚度了好多年,她觉得自己已然是个耄耋老人了,但她的脸、她的身子分明还很年轻,她意识到自己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岁的年纪。
她才二十岁。
过了这个冬天,过了除夕,到了正旦,她也才二十有一。
那是为什么?
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垂垂老矣?
她做过许之洐的奴隶。
做过许鹤仪的良媛。
做过裴成君的遗孀。
后来也做过不足两月的燕王后,做过他半年的婕妤,做过几日的夫人。
她做过永巷的浣衣婢。
如今已是庆朝的长公主。
短短数年,便已过了旁人的一辈子。
暴雪打在她脸上,很快就化了。
她分不清脸上的是雪水还是眼泪。
城门大开的时候,她已冻得失去了知觉。
她只是木然地睁着眸子,半昏半醒地看着十几人在十二月底的风雪中朝她奔来。
最前面那人多么熟悉呀,他大声地唤她,“阿姒!”
那是伯嬴,还是许之洐?
大西北暴雪如瀑,她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他们身形相当,她也辨不分明。
她想起来昨日平明,她被夏侯起弃在荒郊野地,昏昏沉沉中被那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惊醒片刻,迷迷糊糊看见许之洐朝她打马奔来。
那时候他脸色煞白地从马鞍上滚下来,跌跌撞撞地扑到她身前。
亦是如此时这般唤她,“阿姒!”
姜姒含泪笑起,眼下朝她奔来的人亦是他罢?
她朝那人低低叫道,“殿下......”
似乎不久之前,他好像提起过,“再叫我一声‘殿下’罢,我喜欢听你这样叫我。”
那时也冷,那时好似在汤泉之畔。
但那时她没有应下,她的殿下早就死了,死在了西伐大营之中。
后来再没有什么殿下了。
可如今她游离在生死之间,在这甘州不知名的城门外,终究是叫了他一声,“殿下。”
多年前,她在永巷地牢受了冰刑,她周身湿漉漉的,半昏半醒,蜷在地上,瑟瑟打着寒战。他亦如此时一样跪坐下来,将她抱在温热的怀里,抖开长袍将她紧紧裹住。
他身上的杜衡香在那腐臭溽热的地牢里曾令她无比心安。
那年他说,“阿姒,我带你去晒太阳。”
眼前的人将她有力地抱起,厚厚的貂皮大氅将这连天的暴雪一下子挡在外头。她暂得温暖宁静,察觉到那人有力的双臂牢牢地抱紧她,继而飞快地往城门奔去。
她掀开大氅,伸出瑟瑟发抖的手来,去触摸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他也瘦了许多呀!
那人忧心忡忡地望她,似从前一样说道,“姑娘,伯嬴来了!”
是伯嬴。
姜姒滑下泪来,有生之年,她回到了伯嬴身边。
***
是夜,案上红烛摇摇曳曳,镇上的烟花响彻半空。
客栈的炉子烧得很旺,伯嬴把她捂得严严实实的。她听见伯嬴在门外吩咐店家备好热水沐浴,又命了人去请郎中来。
听见远处有人吹起洞箫,其声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好半晌过去,依旧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这安定郡不知名的小镇,竟也有这般击碎人心的萧声。
窗子上映着红彤彤的烟花,乍然升起复又归于寂灭。
佛说人生有八苦,一曰生苦,诞生之痛苦也;二曰老苦,老年之痛苦也;三曰病苦,疾病之痛苦也;四曰死苦,死亡之痛苦也;五曰怨憎会苦,“所不爱者而共聚集”也。六曰爱别离苦,不由己与所爱之人之事离别之痛苦也;七曰求不得苦,有所欲求而不得满足也;八曰五盛阴苦,色、受、想、行、识,生灭变化无常,盛满各种身心痛苦也。(出自《大涅盘经》)
她想起过去这四年,何尝不是似这烟花一般,那些爱呀,恨呀,嗔呀,痴呀,惧呀,万般的抱屈也都永远过去了。
姜姒愀然,撑着病体下了榻,推开这二楼的木窗,见那百余家的烟花呼啸着窜入空中爆裂开来,笼罩了白皑皑的小镇。
她想起永宁元年的除夕,杳远又浑厚的钟声在午夜响起,沿着金光红灯缀点的长街,曾传遍了整个蓟州城。
那时那人曾斟了一角觞屠苏酒朝她举杯,“一岁一礼,一寸欢喜,但逢良辰,顺颂时宜。”
如今距离昭武二年的除夕也不过只余七日。
苏子曰,这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一人所有,虽一毫而不能取,她与许之洐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改写自《赤壁赋》,意为这天地之间,万物各有主宰者,若不是一个人应拥有的,即使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伯嬴端着饺子进了门,见她正立在窗边神情怃然,忙取了大氅将她裹住,“阿姒,不要再受凉了。”
她眸中水光盈盈,向伯嬴温静笑起,“伯嬴,今夜为何有烟花呀?”
伯嬴宠溺笑道,“今日小年,来吃饺子罢。”
掩了窗子,伯嬴小心搀她到了案前落座。她这一月来被迫跟着逃亡,每日吃的大多是馕饼和腊肉汤,连点青菜叶子都没有。
那白胖胖的饺子冒着腾腾的烟火气,而这悲苦动荡的一年就要过去了。
将来,总会好起来罢。
伯嬴递给她一双木箸,温柔说道,“店家才包的野菜兔肉饺子,趁热吃罢。”
姜姒夹起饺子,一咬呲出一汪鲜美的汤汁儿来。她埋头一连吃下好几个,好似要一口气全部吃完。
伯嬴坐在食案一旁静静地凝望她,好半晌叹道,“阿姒,你受了多少苦呀!”
姜姒眸中哗得一下迸出泪来,她压下声中哽咽,说道,“有你在,我不觉得世间凄苦。”
伯嬴倾身上前拭去她的泪,她不再哭,只是向他温婉笑着。
她笑着,他的心却一抽一抽地疼。
他覆住她的手,“明日一同回长安,此生再不来甘州,好吗?”
洞箫声还兀自响着,烟花也依然爆裂,姜姒笑着点头,“再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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