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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殿下,我好疼


她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听闻她从高处摔下来,摔断了腿,也摔伤了头,颅内有好几处血块,把过往种种都忘得干干净净。

裴成君只知道燕王宫的人叫她表小姐,是建始十一年腊月随燕王一起来的都城蓟州。

建始十一年腊月,新帝许鹤仪登基继位。次一年,改年号为永宁元年。裴成君记得很清楚,新帝刚即位不足一月,燕王许之洐便在甘州起事,甘州几郡大开城门放燕王出甘州回长安,当时天寒地冻,那场战役打了许久,燕国作为许之洐的封国,数万军队从代国境内长/驱/直/入长安城。

听父亲裴老侯爷讲起,原本打下长安胜券在握。但当时燕王军粮尽弹绝,西北连/战三个月余后又在长安城外数九寒冬中僵持过久,角弓不控,铠甲难穿,人疲马乏。而新帝天时地利人和,军粮物资充盈,膘肥马壮,又将燕王的生母也即当今太后请上了西安/门城楼,迫使燕王军队停战。

燕王军大败后,才知许之洐被人软禁在安定郡,人并不在长安,那马车里的只不过是擅长拉弓的死士而已。这大将军、征西将军、虎贲将军也不过是打了燕王的名头起事,甚至还使用不入流的下作手段妄图诱杀新帝。原是万死难辞其咎,但又念其攻打白蛇教有功,因而夺了兵权,贬斥行伍之中。那化名为傅照的赵世奕见大事不妙,也早早趁乱遁得不见踪影。

因而太后出面力保燕王许之洐,许之洐这才能安然无恙地在建始十一年腊月这场叛乱中全身而退。

新帝刚登基,朝堂便进行了一次大清洗。

在建始十一年七月的易储之争中,燕王党与太子一党分庭抗礼相持不下。经此叛乱,永宁帝一举将燕王党从朝野中清洗出去。

年底,许之洐前往封国时,已经是个闲散封王,除了燕国原本的驻军外,手中是半点军权也无了。

裴成君再看阿姎时,见她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云髻峨峨,延颈秀项。

不施粉黛,不藏心机,般般入画。

*

日暮时分才回了王宫,阿姎已发起了低热。

马夫与侍婢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个累瘫了,一个不仅累瘫了而且全身起了疹子。纵然惨到极点了,依然要跪于长信殿外领罪。

至夜里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

许之洐撑着伞来看阿姎,见她躲在被子里轻声呻吟。他疾步走上前去,问道,“阿姎,你怎么了?”

阿姎脸色惨白,额头渗着汗珠,全身都蜷作了一团,喃喃叫道,“我好疼。”

“哪里疼?我召医官来。”

她哭的喘不过气来,“我全身都好疼。”

许之洐心里倏然一震,整个人似被霹雳击中一般,他总算明白了医官口中的寒湿邪症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怀着身孕被卷进了洪水,自那时起,身子便落下了病根。她浑身是伤,又在永巷的地牢里受过冰刑。后来跟着他去了张掖,私通白蛇教事发之后,她每日跪在地上,锁着冰冷的镣铐,又被赵世奕拉在冰天雪地里好一番折辱。再后来,她要跟着许平雁逃回长安,被他拴在马鞍上雪里拖行。

再后来,再后来在腊月的雪窖冰天里,她在西安/门外点将台上被扒光了衣裳。

寒湿邪症也就侵入到了她的每一寸骨髓。

医官说这寒湿邪症是要跟着一辈子的,便是神医在世也没什么办法。

终究是自己的错。

终究是自己没有看顾好她。

他将她裹紧锦被牢牢圈在怀里,深不见底的一双眸子溢满了悲伤,“阿姒,对不起。”

他早该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他食了言,也失了信。

他抱了她一整夜,直到她后来乏极了沉沉睡去。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暗柳萧萧,飞星冉冉。

听她在梦里喃喃叫道,“裴哥哥......我好疼......”

他的眸子里渐渐迸出泪光,继而阖上眸子,一行清泪缓缓滑下。

从前,她会说,“殿下,我好疼。”

但如今,她梦里叫着的人,已经不是自己了。

待次日放了晴,伯嬴一早便背着阿姎去长信殿进膳。

见她因一夜没睡好面色十分憔悴,许之洐温声道,“叫人煮了姜汤,你喝一碗罢。”

阿姎恍惚地在食案之后跪坐下来,低低应了一声。

听他问起,“你畏冷,为何要下水呢?”

阿姎便笑起来,“因为裴哥哥要教我抓鱼。”

许之洐顿了片刻,又思虑许久,见她已经端起姜汤来喝了,才问,“你喜欢裴哥哥吗?”

提起裴成君,她的眸色便亮了起来,因而抬起头答得干脆利落,“喜欢。”

他原是意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一夜未眠,他的眸子亦是密布血丝,疲倦黯淡。沉吟片刻又追问,“是哪种喜欢?”

“嗯......”阿姎的眼眸好似两团火焰,在此时顾盼神飞,“我想和裴哥哥每天都在一起。”

他整个人看起来颓然不已,又是沉默良久,沙哑地问,“那你喜欢我吗?”

阿姎想了想,如实道,“不喜欢。”

她的眼睛纯良清澈,这区区三个字如冰敲戛玉,却似针一般刺进许之洐的心。半晌他垂着眸子点点头,本想走,却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阿姎奇怪他为什么一直追问,只是脆生生道,“裴哥哥就从来不问为什么。”

许之洐努力扯出一抹笑,可眼底却满是抑制不住的悲伤,“阿姎,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你是殿下呀。”她诧异地望着他。她当然知道他是谁,他是这长信殿的主人,日日要她来这长信殿一起进膳的人,她怎会不知道他是谁,当真奇怪。

他嘴角微微轻颤,最终也不过是喃喃叹息一声,“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许之洐出了长信殿,六月的赤乌已经在东方高高挂起。他脚底虚浮,有些睁不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定定地站稳了。见伯嬴与白芙俱跪在殿外,漠然命道,“滚来。”

伯嬴忙跟了上去。

许之洐望着宫外遥遥青峦孤身而立,如青山般挺拔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语气却疏离淡薄,“这些日子,她与裴成君可有过什么不妥的举动?”

伯嬴顿了片刻,回道,“回禀殿下,不曾有过。”

许之洐了然轻笑一声,“是么?”

伯嬴低头,少顷才低低回道,“殿下说了,表小姐活得开心就好。奴见表小姐欢喜,不忍去破坏她的欢喜。”

“如今,你也如此通情达理了。”他骤然回眸时目光冷凝,一脚踢中伯嬴的膝盖,“恶奴!在点将台上撕她衣服的时候,你怎么就没心没肝!”

伯嬴扑通一下跪下,“是奴有罪,不该瞒着殿下。”

他又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伯嬴抬起头来看他,见他负手望着天边的浮云出神,“十岁的心智,也会喜欢上男人么?”

不知是在问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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