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向陛下和叔父讨一个人
宣德元年十一月十一日,庆朝昭武皇帝姜恒携摄政王姜伯礼入主未央宫。
自庆朝国破以来,历十五年,经三朝,总算卷土重来,重整社稷,恢复了旧日山河。
同年,改元昭武,是为昭武元年。
鏖战一夜的未央宫战火将将平息,初十尚未入夜,那血海尸山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仿佛改朝换代只是史书了了一笔,不曾死伤一人。
如今的未央宫,虽还是从前的未央宫,却也不再是从前的未央宫了。
宫墙还是那古朴的宫墙,重檐庑殿还是那巍峨的重檐庑殿,旧人却换了新人。
但新君依旧是庆朝的新君,百官也依旧是庆朝的百官。
昭武帝姜恒是年十七,建始之乱时不过两岁,因被亲信将军及侍奉宫人趁乱救走才得以保全。多年来一直隐姓埋名,待到白蛇起事才跟随亲信将军投奔了江伯礼,在西北大地认祖归宗。
复立庆朝社稷是白蛇教起事之名,因而即便江伯礼最初有心称帝,但到底是匡扶正统,自己退让一步,不过是做了摄政王而已。
十一月十一日,新君入主宣室大殿,昭武皇帝立即昭告天下,复亲姊姜姒长公主之尊,并破例敕封姜芙为朝华公主,其位仅在长公主之下。
紧接着颁布第一道密令,便是诛尽许氏奸贼,片甲不留。
长安的许氏皇族宗亲大多被虎贲军当场诛杀,而远在各封国的王侯贵族若不能早一步逃脱,也皆被当地驻军屠戮殆尽。
姜姒华袍加身,她再也不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奴隶,她是庆朝的长公主,昭武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她住进了平阳宫。
未央宫殿宇楼台那么多,她偏偏选了平阳宫。
不止如此,她甚至与伯嬴一同住进了平阳宫。
她抱着伯嬴不肯松手,那时候庆朝虎贲军已经对宫中的乾朝遗民进行了彻底清点。
顾太后、伏良人与沈襄浓的死讯也将将传来。
谈起了旧人,谈起了伏良人,姜姒不免垂泪。
“伏姐姐从不曾亏待我,我却什么都不敢对她说,一句话也没有说......听说她撞柱而亡,额头都撞进去一大块......她那么爱美的人......”
是,伏良人那么爱美的人,国破之际,为免受辱,她竟选择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在最年轻美好的年纪,在这吃人的宫廷之中香消玉殒。
“姑娘不哭了,不哭了,她是乾朝皇后,你说与不说,她都不能活。”
“伯嬴......伏姐姐定会怪我......”
那时候她没有负利用她的姜芙,如今却负了待她好的伏良人。这世事无常,伏良人九泉之下定会怪她罢?
“姑娘,她不会怪你。”
“你有你的家国,她也有她的道义。”伯赢抱紧了姜姒,“你愿为你的家国而死,她也愿为她的道义献身。”
“她不会怪你。”
姜姒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袍服,在他胸前氤氲出一大片水渍。
他说,“从今日起,你自由了。”
是,自由了。
她是庆朝尊贵的长公主,再不必跪在别人脚下称奴。
她与伯嬴,都自由了。
自由了,便也该复仇了。
她眼里尚且噙着泪,但开口时的话却叫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她说,“欺辱过我的人,我都要他一一奉还。”
伯赢闻声向她看去,她那一双绝色的桃花眸子里,凛凛杀机,毫不掩饰。
紧接着,便听说了尹不违与贾一莲的死讯。
城破时这二人仓皇收拾了金银珠宝奔逃出宫,被全城搜捕时,尹不违正躲在大宅里被佳人伺候,而贾一莲已经仓皇逃离了长安。
虽说改朝换代,但像他们这种小人物原是不必被波及的。只要从宫里逃了出去,便也无人会追究他们曾在乾朝任职。
但尹不违与贾一莲被抓了回来,听说一个被施了炮烙,一个被抽筋剥骨。
他们二人任职多年横征暴敛的亿万家产,全被抄家充了公。
反倒是像郑顺意这般酷吏,因并不曾折辱过姜姒,倒留了一命,被流放到西北苦寒之地修长城去了。
那宋婆子与赵婆子根本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未央宫刚被攻破时,便惨死在了姜家的乱刀之下。即便如此,依旧被人将尸身翻找出来,泼了油也焚了尸。
每传来一道死讯,伯嬴的心都要跟着慌一下。罪人死了不足惜,他最忧心的是许之洐父子三人,因为姜姒亲自去了宣室殿向昭武帝与摄政王要人。
那时伯嬴就侯在廊下等她,她那敲冰戛玉的声音听起来似刀枪相撞,十分凌厉。
她说,“我想向陛下和叔父讨一个人。”
昭武帝姜恒便问,“姐姐要讨什么人?”
她笑了一声,“乾废帝许之洐。”
伯嬴立在廊下,看不见姜姒的神情,但从她的话声里能猜到她此时眸光之中必是一片冰凉。
殿内静默了一会儿,便听江伯礼问道,“公主想要乾废帝?”
姜姒便道,“不知叔父肯不肯?”
又是好一会儿没有听到说话声。
伯嬴心里不安,城破那夜他应过要护许之洐父子三人周全,但他此时不知殿内那庆朝最尊贵的三人打算如何处置这许家的败国之君。
又是小半晌工夫过去,伯嬴等得愈发忐忑。此时又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落到脸上瑟瑟生凉。
伯嬴想到,他立在这宣室殿的廊下,已经是第三朝了。
建始十一年夏,他尚且还是燕王的护卫将军,便是立在这里参与了那场御前辩论与易储之争。
宣德元年,他是天子手足郎中令,便是立在这里端了那盘根错节的顾家外戚。
昭武元年,他什么都不是,却也立在这里等待那个他一心呵护的姑娘。
短短十五年过去,乾朝这片山河疆土已历经了四朝。
便如许之洐所言,“伯嬴,你知这连年兵祸,百姓有多苦吗?”
许之洐是个好皇帝,是个心存百姓的好皇帝,是能平定天下的好皇帝。他比许鹤仪更有为君者的谋略与手腕,可这样的好皇帝,在位竟不足一年。
这到底是天下的幸事,还是不幸?
这幸与不幸,也只能留与史官记载,留与后人评说了。
他正兀自出神,要等的人已盈盈然出了大殿,那环佩叮咚之音骤然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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