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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七章 二公子,我不信你


他恍然垂下了剑,山洞里人有八九个,却仿佛只余他一人,在这世间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无人懂他。

也无人爱他。

长安早已沦陷,虽日月山河仍在,但山河已不是他的旧日山河。

他二十七年来没有一日得到过父亲的爱,他在父亲心里是乱臣贼子。

他的母亲爱过他十几日,十几日后也薨了。

他最爱的姜姒惧他、恨他、杀他。

他有三个孩子,一个叫许怀信,一个叫许秉德。一个不到三岁,一个还在襁褓。他不知道他们的生死,若死了,便早些解脱,若活着,也必是身陷囹圄。

他原本还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姓裴,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父亲。

那并不算他的孩子,他一日也没有教养过他。

她腹中的孩子也许还活着吧,但并不是他自己的。她与他不过区区几次,但与伯赢日夜相处,那个孩子是伯赢的。

她没有拆穿他,不过是想要他的庇护罢了。

他骗了自己四年,的确不该再骗下去了。

陪伴十五年的伯嬴背弃了他,国破时横剑拦他,后来亦与他割袍断义。

他也有几个亲兄弟,一个与他相争多年,一个如今生死不明。

他的将军还在,他的将军没有背弃他,他们如今仍然生死追随一个败国之君。

但他的将军如今也来逼迫他。

他的将军说他错了,他错了,他这一生都是错。

他沦为阶下囚,落下一身的病。

他额上的“囚”字是天大的耻辱,他的左手形同虚设,他如同废人,他不明白这些以一当十的将军为何甘心对他俯首称臣。

他无父无母没有妻儿。

他是孤家寡人。

他受伤的手微微发着抖,持剑的手亦微微发着抖。

他拄着长剑仰天大笑,他眼角的泪滚烫,倏地一下滑到脸颊上,又顷刻冰凉。

他大笑着,失魂落魄,他想,许之洐是罪该万死的人。

他活下去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活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过去他为了皇权而活,为了姜姒而活。

但如今他为了什么而活?

他不知道啊。

江山于他有何用啊。

他不知道。

他羡慕起许鹤仪来,那凉薄寡情的人才是天生的帝王。

他不该起事西伐,他该安心留在燕国。若他安心留在燕国,便不会有后来的事罢。

做帝王有什么好?

不好。

没有一点儿好。

这悲哀的一生,都是因果,全是报应。

姜姒不爱他,他从前不肯承认,如今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病态的人,她在他手中吃尽了苦头。她说过她没有爱过他,那与他的每一次也必是十分恶心。

她说她爱过许鹤仪,爱过裴成君,她说她爱着伯嬴,但独独不会爱他。

他这样的人,实在不配得到旁人的爱。

他也为伏良人和沈襄浓不值。

她们真是眼瞎心盲,竟要跟着他这样恶心的人,没得到过他的爱惜,年纪轻轻的也都死了。

他笑,笑自己丑陋恶心。他笑,笑他人顽冥愚昧。

他想起他这二十七年,当真糟糕透顶。

他记得有一个诅咒,要咒他不得善终,短折而死。

他笑,他认同这个诅咒。

他应当不得善终,应当短折而死。

他想,快了,就快了,他这幅破败的身子,不需多久就会短折而死。

他甚至有几分侥幸。

这人间的至尊至贵、至低至贱他已走过一遭,好似大梦一场,没什么好惋惜的。

可以去应短折而死的诅咒了。

林向沂含泪相望,她懂了他的孤独。

她无法控制地走上前去,自背后轻轻抱住了他,低泣道,“向沂陪着主公......”

他垂眸看向那一双十六七岁的手,他不记得有多久无人抱过他了。

许久了。

从前姜姒是抱过他的,但抱过几次呢?他不记得了,有几次吧,大约是有两三次的。

除此之外,再无人抱过他。

他握住了那双手,像垂死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

他亦是不解,他落魄如斯丑陋无比,竟还有人愿意抱他。

他不再笑,眼泪却愈发地止不住。

他是这世上最该死的人,他是被世人厌弃的人,竟还有人愿意陪他,这个叫林向沂的姑娘真是蠢呀。

周叔离泣数行下,“主公保重身子。”

他怔怔问道,“你们为何要跟着我这样的人?”

夏侯起伏地叩首,“末将誓死追随主公!”

众将亦是伏地拜道,“末将誓死追随主公!”

许之洐恍惚说道,“都走罢。”

夏侯起眼眶通红,再次拜道,“夏侯起是粗鄙之人,忤逆了主公,也险些害死夫人,末将认罪,请主公责罚,只求主公保重身子!我等皆为主公而活,求主公不要赶我们走!”

其余众将亦是含泪拜道,“求主公不要赶末将走!”

林向沂哭道,“主公保重身子......”

许之洐好半晌回不过神来,夏侯起跪行到他身前,将自己的长刀卸了,划破掌心,继而醮血涂于口旁,“夏侯起歃血为誓,若再敢忤逆主公,夏侯起甘愿死于主公刀刃之下!”

“主公不原谅,夏侯起便长跪不起!”

他的声音飘忽无力,“去吧,我要陪陪她。”

他坐在火堆旁,垂眸望着姜姒出神。待她醒来,喂她饮了汤药。

他微笑看她,想与她说说话,但她看起来并不想多说什么,大概仍旧十分不适,很快便躺下去睡着了。

他后来熬不住,便也在她身旁卧了下来。半睡半醒间听到有什么动静,他霍地睁眼去寻姜姒,发现姜姒并不在山洞。

许之洐如坠崖底,他撑着身子起来往外追去,见姜姒踉踉跄跄地已经走到了山洞外。

十二月的甘州山风呼啸,满天星斗,参天的古木参差不齐,清晰的狼嚎声如在耳畔。

许之洐紧走几步,轻声问道,“阿姒,你要走了吗?”

姜姒脚步一顿,片刻后缓缓转过身来,那凛冽的寒风将她冻了个通透,但她平和回道,“我想回家。”

许之洐心中酸涩,他温声道,“等天亮了,我送你去镇上,那里有找你的人。”

姜姒笑笑,“不必了,我借你一匹马,自己回长安。”

见他恍然怔着,她又问,“你会借给我一匹马罢?”

许之洐眼里泛泪,他依旧微笑着点头,“会。”

姜姒亦是浅笑。

他上前一步把大氅披在她身上,又道,“你发着热,我不放心你。你若愿信我一次,我明日会送你去镇上。”

姜姒摇头笑道,“我不信你。”

许之洐的眼泪蓦地一下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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