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九章 误卿多年
昭武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农历小年,甘州暴雪。
东方既白。
马车出了老林子,掉头疾疾往镇上驶去。
八大将军身胯彪悍的马冒雪跟随。
许之洐拿大氅把姜姒盖得严严实实的,她半昏半醒,身上烫得吓人。
他垂头失神相望,自怀中取出了那把精雕细琢的玉梳子。
他曾送过她两把玉梳子。
第一把玉梳子由妃红白玉雕出辛夷,那玉是从西域来的,甚是少见。梳子背端垂下几串细细密密的精巧小珠子,由银线串起。妃红色与白玉色间杂着,长长地搭在她的额际,十分好看。
是他亲手画出样子,专门找人打造。
长安不曾有,整个乾朝也不曾有。
她原本也是十分喜欢的。
辛夷是他极爱的花,刚烈却易折。
那玉梳子原先丢了,后来碎了。再后来拿金镶了,最后被她摔得粉碎,再也修补不起来。
那样的玉也再难寻来。
他手中的是第二把玉梳子。
永宁三年大婚那夜,他将新打造的羊脂玉梳子插进她额前发髻,那红翡与岫玉小珠长长地、细细密密地垂到额际。
那时他说,“不要再弄丢了。”
她也曾应道,“不会再丢了。”
她簪戴过数日。
不久便是细作一案,他亲口宣告了王后薨逝,将她锁进了粮车随大军西去。
再后来,慰军之后,他将玉梳塞进了粮车,但她并没有带走。
再后来入了未央宫,他几次归还玉梳。但不久又发生了琉璃耳坠事件,他责打了她,那把玉梳子摔入龙榻之下,她亦是不曾带走它。
他好似再不曾送过她什么旁的东西。御赐之物都是死物,都不算。
而这数年过去,原本她便不爱的人,又因了国仇家恨,一步步成了仇敌。
当真是造化弄人。
马车辘轳疾驰,眼见着车帷之外天色愈明,那暴雪依旧无休无止地下着。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听见周叔离勒马止步,禀道,“主公,就在此处罢!”
其余诸将与赶车的人也都拽紧了缰绳,马蹄下白雪盈尺,在丈许方圆之内频频打着转儿。
许之洐掀开帘子,见已到了官道,距离城门不足百米。
他凝眉望着姜姒,双眸泛红,神情哀恸。
她大概也知到地方了,此时疲乏地睁开眸子。
他静默良久,不忍放手。
周叔离又催道,“主公,该走了。”
他鼻尖发酸,但到底是笑着望她,腹中的千言万语已然兜转多时,但出了口不过是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误卿多年。”
是了,误她多年了。
高热使她原本苍白的面色泛起诡异的红晕,她的神色辨不分明。
他再不敢提什么“你还欠我一个孩子”这样的话,他使她为难了好多年,也使她厌恶了好多年,他不该再为难她。
他该给彼此留一点体面了。
那把玉梳子在手中握得生了汗,但到底没有再送出去。
梳子是约定终身,她不会再与他约定终身,因而也没有再送她的必要,以免再给她平添烦恼。
若只是烦恼还好,只怕使她嫌恶,只怕她弃如敝屣。
天光大亮,周叔离又一次在马车外催道,“主公!”
许之洐长叹一声,他将七星匕首塞进姜姒手中,“阿姒......去吧。”
帘子掀开,灌进冰冷的风雪来。
姜姒陡然打了几个寒战,她裹紧大氅下了马车,头重脚轻地往官道上走去。
她没有回头。
也没有说一句话。
就只是冒着风雪往官道走去,往城门走去。
许之洐只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往胸口涌来,迫得他胸口郁郁不通,生生地逼出了眼泪。
他挑着帘子望着姜姒一步一步地远去,那甘州的狂风掀飞了她身上的大氅,如瀑的暴雪却一重一重地往她瘦削的身子上压去。
此番一别,再也不会相见了。
他国破家亡,她头也不回。
他悲咽叫她,“阿姒。”
阿姒。
阿姒。
阿姒。
她没有停下,也没有转身。
他喃喃问道,“你便一句话也不肯留给我么?”
周叔离暗叹,继而挥手命赶车的人,“走吧!”
那一身伤的长公主冒雪走了没多远,便一头栽倒在官道上,好一会儿没有动弹。
许之洐便要下马车。
周叔离及众将急促拦他,“主公!我们该走了!要是被人发现,便走不了了!”
许之洐淌下泪来,“她会死的!”
夏侯起劝道,“镇上的人会发现的!”
许之洐抬眸望向城门,这暴雪之下,连守城的官兵都看不清楚,他们又怎会看见倒在地上的姜姒。
她很快就会被暴雪掩埋,冻死在城门之外。
许之洐去推众将,众将却死死拉住他。
夏侯起驱马命道,“你们护送主公先走,我去引来官兵!”
周叔离策马拦在他面前,“这里只有我是最无用的人,拜请两位将军、众将士护好主公!”
周叔离话音但落,便打马往城门驶去。
“周叔离!”许之洐扬声喊他。
周叔离马不停蹄,他回头笑看了许之洐一眼,继而纵马更快地向城门奔走。
许之洐的话哽咽在喉,霍云光已经掉转马车,扬鞭往小道上驰去。
许之洐望着周叔离的背影迟迟不肯放下帘子。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诀别,自永宁元年开始跟着他的周叔离,早已取代伯嬴成为他身边最亲近最信赖的人。
周叔离。
他心里咯噔一声,突然念起了周叔离的名字。
“周——叔——离。”
叔。
离。
他脑中轰然一片空白,这是什么名字。
暴雪临城,他要想引来官兵救起姜姒,必要去叫开城门。
他们一行人的画像早便传遍了整个庆朝国境。
周叔离如叫开城门,便只有一死。
名字真是对一个人最短的诅咒。
许之洐疾声命道,“快叫他回来!”
夏侯起见许之洐神色不对,立时打马朝周叔离追去。
方才马上回头一笑的周叔离,此时早已卷进了暴雪里,遥遥听得城门大开,夏侯起登时勒住了马。
这漫天的暴雪无休无止地下,倒在地上的人就要被雪埋住,而周叔离也再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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