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 阿姒，我很欢喜
万嬷嬷在殿外哽咽道，“公主，启公子与翁主来了。”
伯嬴的声音愈发地低，“阿姒，孩子不能染上时疫。”
姜姒的心碎得七零八落，她含泪垂眸冲伯嬴笑，“生死有命，他们该给父亲磕头。”
伯嬴喟然，他一向说不过姜姒。
少顷听姜姒高声命道，“婵儿、启儿，进殿磕头。”
万嬷嬷推开殿门，伯婵与伯启奔了进来，跪在地上哭道，“父亲！”
伯嬴看着两个孩子痛心泣血，他颤巍巍地朝他们伸过手去，伯婵与伯启正要膝行上前抓住父亲的手，伯嬴却凝眉将手垂了下去，冲他们道，“婵儿，启儿......”
伯婵与伯启哭道，“父亲，婵儿启儿都在。”
伯嬴叹了一声，“长大后，要照顾好你们的母亲......她这一辈子呀......父亲不中用了，拜托你们照顾好她......”
姜姒恸哭失声，她紧紧抱住伯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伯婵与伯启伏地磕头，“父亲，孩儿记住了！”
伯嬴贪恋地望着两个孩子，打起精神来冲他们笑道，“好孩子，我与母亲还要话要讲，你们快回去罢。”
伯婵与伯启涕泗滂沱，又恭敬伏地磕了头，“父亲保重，孩儿告退。”
万嬷嬷红着眼眶牵起两个孩子的手，叹息着屈身告退。
伯婵与伯启一步三回头地望着他们的父亲，一个五岁，一个四岁，却已知道了什么是生死离别。
“吱呀”一声殿门阖上了，姜姒低低问道，“伯嬴，你还好吗？”
伯嬴忍着不适回道，“阿姒，我没有多久了......”
姜姒无语凝噎，只是似母亲一般将他温柔抱在怀里。
她想起来多年前的一个梦，她梦见伯嬴死在她的怀里。那时她不知道伯嬴为何而死，当她发现伯嬴死了的时候，伯嬴已经躺在她的怀里了，就像曾经裴成君的死一样，没有说什么话，就那么死了。
她记得那一日在椒房殿舂米至夜才归，那一路宫灯不多，月淡如水，天色黑压压暗沉沉的一片。有乌鸦当头掠过，那粗砺嘶哑的声音叫得人心里发毛。她乏极累极，一闭上眼便在宫墙脚下沉沉睡了过去。
那时是伯嬴将她背回了朱雀殿，他说，“伯嬴是姑娘的马夫。”
如今，他也似那个梦里一样躺在她的怀里，他就要死去。
他的声音发着颤，“若有机缘，要把昭时的身世告诉他......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该被蒙在鼓里......”
姜姒又垂下泪来，好一会儿才道，“我记下了。”
他摸索着握住姜姒的手，歉然问道，“阿姒，我这辈子，可赎完了罪？”
姜姒潸然泪下，却是冲他笑道，“你真是个傻子。”
那人亦是笑道，“阿姒啊......用我这辈子所有的阴德，换你与孩子躲过大疫......”
姜姒将将才抹去的泪，忽地又涌了出来。她忍住哭音，却不知再该说什么，即便到了这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刻，他依然想着她，依然要用他的阴德换她与孩子的平安。
他果真用一生来护她的周全。
从前他一句句的话，也都如在耳畔。
他说，“我总是想起西伐那段日子，那时候的雪真白呀，我们有好几只烤好的野兔子，还有从流寇身上扒下来的裘皮，我从没那么自在过。”
他说，“姑娘，上马！”
他说，“姑娘，伯嬴来了。”
他说，“伯嬴为姑娘一战。”
他说，“伯嬴是姑娘的马夫，从前是，以后也是。”
他说，“我不会扔下你，永远不会。”
他说，“我尚且还有一口气在，必会护好你。”
他说，“姜姒是最好的姑娘，但愿你永远不要再回到乾朝来！”
他说，“来日之路有伯嬴，姑娘不必害怕。”
他说，“我只为守护你，若不能守护，一身银甲又有什么用。”
他说，“旧罪赎完，又有新罪，我这一生，只能为姑娘活着了。”
他说，“姑娘，我不会娶别人。”
他说，“姑娘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你不要赶我走。”
他说，“你想做的事，我替你做。你要杀的人，我替你杀。”
他说，“如今她只求一死，末将便也求一死，碧落黄泉，末将依然守护她。”
她曾道，“我只是心疼你，你的前程、你这一生都被我毁了......”
但那时的伯嬴凝望着她，那双悲天悯人的眸子长睫翕动，他说，“我心甘情愿，姑娘若不忍，便用余生来还我罢。”
姜姒的眼眸早已哭得红肿，她长长地叹着，“你说要守护我一生，没有你，我该怎么活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愈发喘不上气，他感到自己说不出话了，便费尽力气道，“阿姒，死在你怀里，我很欢喜......再与我说说话罢......”
姜姒抚着他的额头，轻言软语道，“我最初见你的时候，你还是和他在一起，我很怕，我不知道自己是一颗棋子。”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嘴唇翕动着，啪嗒一下掉了泪，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伯嬴，下辈子我要先遇见你，请你好好待我......”她无声地垂下泪来，“我们做个寻常人，寻一处山间柴门小院，与君闲坐，种花煮茶，可好？”
久久听不见伯嬴回话。
握住她的那只手也缓缓落了下去。
姜姒心中哀恸。
她垂眸望见伯嬴微笑着逐渐阖上了双眸，眼泪决堤涌出，她问道，“下辈子阿姒不会再是公主，你可还愿做阿姒的马夫？”
烛花摇影，冷透红袍。
伯嬴气喘衰竭。
大殿内寂无人声。
再无人回她的话。
姜姒恸哭流涕，她抱紧了伯嬴逐渐凉透的身子，凄声唤道，“伯嬴！”
将她从军营解救出来的伯嬴。
为她弃了征西将军的伯嬴。
送她西去庆国的伯嬴。
为她负伤请战的伯嬴。
为她弃了郎中令的伯嬴。
为她甘做内官的伯嬴。
为她背弃君王的伯嬴。
为她翻遍甘州的伯嬴。
于昭武六年冬，卒于大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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