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喜欢
他原是恨透了姜家,但因了这个小公主,他好似又不那么恨了。
她常来陪他。
大约是他睫上总有太多冰霜,总觉得她看起来浑身上下都冒着仙气。
她的小锦靴踏在雪上的时候咯吱咯吱响,他喜欢听这样的声音。她会给他带小手炉,镂着云纹的小手炉暖烘烘的发着不知名的香气。他便不觉得宣室殿外的责罚不堪忍受,他甚至期待她的到来。
有时他会问,“你为何总来看我?”
她笑得眉眼弯弯,却不说话。
他便问,“是你父皇要你来打探消息么?”
她便歪着小脑袋说,“是我自己要来。”
他一向不招人喜欢,怎会有人愿意成日来看他,真是稀奇又可疑,他便问,“为何?”
她笑眯眯道,“我喜欢洐哥哥呀!”
啧,真是新鲜。
一个五岁的公主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必是有人特意教给她的。
有时她会抱着她的小狗来,那是高昌国使臣进献的小拂秣狗,小狗毛色黑白相间,聪慧可爱,她很喜欢,给它取名叫“吠吠”,还给它系上赤金铃铛和红丝带。
(《旧唐书·高昌传》中记载:“武德七年,高昌王麹文泰献狗雌雄各一,高六寸,长尺余,性甚慧,能曳马衔烛,云本出拂秣国。中国有拂秣狗,自此始也。”学界有一种说法称,“拂秣狗”正是现代哈巴狗、狮子狗的祖先。)
她会把小狗塞进他怀里,“洐哥哥,让吠吠陪你。”
吠吠的皮毛很软也很暖和,但他下意识地便将吠吠扔了出去,嘴硬道,“不要。”
吠吠嗷呜一声躲到那小公主身后,那小公主便问,“为什么不要?”
他随口说道,“父亲不许。”
“你父亲是谁,我要父皇来教训他。”
他笑了一声,“他早晚要受到教训。”
那小公主便问,“你们犯了什么罪?”
他瞟了她一眼,故意吓唬她,“灭族之罪。”
她果然便被吓住了,张大嘴巴好一会儿不能说话。
有时她会拉他起身,“洐哥哥,我想让你陪我玩。”
他不肯,殿外受罚是昭平帝的意思,何况他不知道有什么可玩的。因而便说,“我不会玩。”
那小公主却说,“你若陪我去玩,就不必跪在这里了。”
记得有一次她带了一块厚实的软垫,他的双腿跪在那软垫之上便不觉得冷了。
也是那一回没说几句话,便有几个婢子小跑着寻来,领头的将她从地上拉起,问道,“公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雪大,仔细冻着!”
她便问那婢子,“万嬷嬷,我怕冷,难道他就不怕冷吗?”
那婢子轻叹一声便也不再言语。
便是从那一回开始,那小公主再没有来过。
他又变成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探马揣着前线的军报一趟趟地往宣室殿去,又一趟趟地往前线疾奔。(探马,即到皇宫报军情的人。《三国演义》第七十回:“早有探马报到巴西,说张郃引兵来了。”唐代杜荀鹤亦在《塞上》写到:“戍楼三号火,探马一条尘。”)
昭平帝的叱责一日比一日厉害,他从昭平帝的叱责中得知他的父兄不敌匈奴,屡被偷袭围攻,最终大败而归,那三十万大军也只剩了不足十万,眼下正往长安步步退来。
昭平帝气急了便拿角觞往他身上砸,初时只砸到了他的胸口。后来又拾起角觞朝他的额头砸去,生生给他砸出一道口子来。
他跪在大殿里,额上的血一行一行地往下淌,他没有抬袖去擦,任由那殷红的血往下淌去。
见他不肯说话,也不肯磕头求饶,昭平帝便愈发生气,斥道,“与你父亲一样,软硬不吃!”
这话却是错的,他怎会与父亲一样。若真是一样,便不会令父亲嫌恶至此。
但他在昭平帝跟前是一句话都没有的,他从不求饶,也从不替父兄认罪。要罚便罚,他是质子,但他何罪之有。
见有军机要臣来议事,昭平帝大概也不想落人口实,叫人以为自己平白去为难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便挥挥手打发他走了。
额上的血透过长睫滑下去,他的眼前一片殷红,但他挺直了脊背出了殿,廊下的黄门侍郎递来一张帕子,他没有接。
他踩着积雪往质馆走去,北风把他的伤口吹得几欲裂开,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甚至什么都没有做,却要去承受父兄的过错。
他听见有人在背后追来,细细碎碎的小脚步把雪地踩得咯吱咯吱作响,“洐哥哥!”
她定是穿着小锦靴,披着小斗篷,必是跑得气喘吁吁,冻得小脸通红。
他心中烦闷有气,因而没有停下步子,疾步向前走去。
听得“扑通”一声,那小公主大概摔进了雪里。后面有婢子追了上来,“公主小心!”
有人出生便受万千宠爱,有人虚活多年仍受亲族不喜。
他便是受亲族不喜的人。
有人摔倒即被嘘寒问暖,有人临死亦被家族离弃。
他便是被家族离弃的人。
他顶着风雪快步往质馆走去,身后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洐哥哥!”
他没有回头,亦不曾理会。
那脚步声便越来越远,她大概也不再追来了。
回了质馆,他洗了把脸,将伤口涂了金创药包扎起来。质馆里的炉子早就灭了,他也不愿去点火,便就这么挨着冻。
晚些的时候他母亲进宫,特意来看了他一眼,没有过问他额上有伤,只是低声叮嘱了一句,“你父亲明日进宫。”
他没有说话,若是如此,大约明日他便能出宫了罢。
母亲的声音却越发低了起来,倾身上前覆在他耳边,“听到响动,你便藏起来,什么都不要问,什么也都不要管。”
他愕然抬眸看母亲,母亲只是笑着,他的手心却蓦地一凉,垂头一看,是母亲将一把匕首塞给了他。
他便知明日父亲进宫必不简单。
“父亲要干什么?”
母亲却道,“不要问,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他笑了一声,“父亲要叛变,可想过我还在宫中为质?”
他心里什么都清楚,父亲要反,先死的一定是他。
这是一个质子的宿命。
一把匕首能敌得过什么,什么用都没有,母亲也不过是要他安心罢了。他死了原本也没什么打紧,母亲还可以再生。
“阿洐!”母亲低声轻斥,“若不是走投无路,你父亲便不会走到这一步。”
“不过是吃了败仗,怎会走投无路?”
“是灭族的罪。”
他再没有说什么,他从天子的言语之中已经嗅得七分杀机。不是天子要杀许家,便是许家杀天子,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想起那个小公主,她大概不会知道自己金尊玉贵的一生即要面临变故。一时不知是该可怜自己,还是该可怜那个小公主。
见馆内阴冷,母亲给他生起了炉子,红红的火苗使冰冷的质馆有了一丝暖意,但母亲没有多逗留,生完炉子便起了身,“阿洐,母亲先走了。”
也许这便是最后一次见母亲了罢,这一次他被彻底地弃在宫中。他心口抽痛,见母亲已经跨过门槛了,他低低叫道,“母亲。”
母亲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
他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的泪光,“母亲抱抱我罢。”
但他没有等来母亲的怀抱,脚步声远去,他抬起头时母亲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眼底的泪光便再也掩不住了,骨碌骨碌地滚了下来。
连母亲都不爱他。
连最后一个拥抱都不肯给他。
他怔怔地坐在席子上,这十二年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死便死,一个人便一个人,没什么了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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