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竹蜻蜓
从上林苑出发时原本只有一辆王青盖车,后来到了长公主府外,又增了两辆马车。
一辆载着许婵与夏侯恭,一辆载着行装物件,另有万嬷嬷与四个平民妆扮的护卫随行。
马车辘轳,出了宣平门便沿着官道往燕国驶去。许之洐身子不适,大多时候都在车中卧着。王青盖车内里十分宽敞,又铺以厚厚的锦衾,宴安把车驾得很稳,因而并不觉得颠簸。
迷迷糊糊睡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好似已经到了燕宫,那处宫殿大约是长信殿罢,上一回被火烧得熏黑,如今过去多年依旧还是原来的样子,并无人修复。
他记得自己后来是住在建章宫的,不知怎的就又回到了长信殿,他一个人在殿内立着,四下打量着,并没有什么目的,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也许没什么事便要走了。
他正要离开大殿,火却又蓦地烧了起来,他转头望见姜姒正往火海深处走去。他大惊失色,一边朝她奔去,一边疾呼她的名字,“阿姒!”
但他怎么都追不上去,姜姒的身影已在火海中消失不见,他陡地惊醒时已是一头冷汗,仓皇睁开眸子便去寻她,“阿姒!”
姜姒轻拍他的肩头,温柔哄道,“我在呢!”
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好一会儿问道,“到哪儿了?”
她掀开帷帘向外看去,大道两旁林木葱笼,远处隐隐可见是魏郡的城廓。后面的马车传来许婵的嬉笑声,想必夏侯恭正给她讲什么笑话。
姜姒垂下帷帘笑道,“到魏郡了。”
他握紧了她的手,良久才叹,“阿姒,我总梦见你的背影。”
她默然无言。
他大约知道她不会回答,便只是自顾自说道,“你离我很远,我怎么追都追不上......”
他这些年习惯了无人应他,也学会了开解自己。见她神色怃然,他便止住了话头,她大约在想从前的事罢,大约在想他的恶,也在想伯嬴的好。
他总是过于贪心,妄想占据她的一切,从前害苦了她,后来也害苦了自己。
他不该再贪心,她还算是伯嬴的遗孀,他应当克己守礼。
他松开了她的手,歉然道,“你和婵儿愿陪我去,已是很好。我原不该再说这些,不过是梦罢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姜姒却垂眸笑道,“阿洐,我不会走的。”
她的声音温和有力,他惊惶不定的心便从她的声音里安定了下来。
她抚着他的额头,“不着急赶路,到了魏郡好好歇上几天,这都是你的江山,你该好好看看。”
他笑了起来,眼角泛着泪光。他的江山啊,争了半辈子,争了两年皇帝一副病躯,到头来又争得了什么?
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都死了。
他笑道,“阿姒,多谢你。”
宴安赶着马车说道,“主公,到魏郡了。”
他想要起身,姜姒便扶他起了身,她的动作十分轻缓,他便愈发觉得过去的自己罪无可恕。
他掀开帷帘向外看去,魏郡青灰色的城墙高大坚固,这里不曾受战乱之苦,但这两年大疫过去,依旧还未恢复生机。
许婵亦将脑袋探出车外,挥手叫道,“父亲!父亲!”
他欣然回头望去,见他的女儿欢喜地朝他挥着手,那小手里捏着一只草蟋蟀,清脆脆地说道,“婵儿给父亲编了一只草蜻蜓!”
他心里欢喜,却迎风洒泪,这只草编的蜻蜓要比整个乾朝还要贵重。
他这个人,鲜少收到馈赠。旁人都以为他金尊玉贵,什么都不缺,因而也不必送他什么。他想要的,只需吩咐一声便什么都有了。
但实际呢,他什么也没有。
看似是滔天的富贵,实则是这天底下最贫苦的人。
连个寻常百姓都不如。
那面朝黄土背对青天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了茅屋也有明灯一盏,有人作羹汤,有人嘘寒问暖,他是连个庄稼农户都不如的。
他回想过去的那么多年,只收过一只帛枕。那帛枕他视若珍宝,后来被帛枕的主人焚了。除此之外,好似从未有人送过他什么。
他的女儿担忧地问,“父亲怎么哭了?”
他赶紧抬袖抹泪,却迟迟不肯垂下帷帘,他朝魏郡的城楼看去,不愿把自己的狼狈落入姜姒的眼里。
他想,他该在姜姒跟前留点儿体面。
但听一旁那人轻轻叫道,“阿洐。”
他好一会儿才回头,笑着解释,“沙子进了眼睛。”
她仿佛洞悉一切,轻轻拍着他的手,“你心里有什么话,便说出来,我都听着呢。”
他笑着摇头,“没有什么话,婵儿送我蜻蜓,我心里欢喜。”
没有什么话可说,他早习惯了与自己较劲,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自己多想想也就想明白了。
姜姒欲言又止。
马车到了酒家,店家见客人尊贵,慌忙出店来迎。
宴安要了几间上好的客房,又吩咐店家赶紧备上热水与粥菜。
姜姒搀着他下了王青盖车,许婵举着她的草蜻蜓亦跑了过来,“父亲喜不喜欢婵儿编的草蜻蜓?”
他含笑接过草蜻蜓在手里细细摩挲,“父亲喜欢,很喜欢。”
许婵又道,“夏侯恭说,他还会做竹蜻蜓,竹蜻蜓和草蜻蜓可不一样,竹蜻蜓能在天上飞起来呢!他会给我做,我学会了便给父亲做!”
他连连点头,“好!好!”
他没有玩过竹蜻蜓,小时候见许鹤仪曾有一个。许鹤仪受双亲疼爱,什么好东西都有,竹蜻蜓不过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玩坏了便丢到院中,再不会多看一眼。
他没有竹蜻蜓,有一回在院中见到被许鹤仪丢弃的竹蜻蜓,他捡了起来细细打量,竹柄断了,但翅膀还算完好。
他放在手心一搓,竹蜻蜓轻巧巧地飞了出去。却听有人在笑,“你只能捡我不要的东西。”
他那时回头,见许鹤仪脸上满是嘲讽之色。
如今想想,何尝不是如此——他只能捡许鹤仪不要的。
竹蜻蜓是,姜姒是,江山也是。
七月中,烈日当头,他身上却开始发起抖来,那只捏着草蜻蜓的手亦开始微微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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