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燕宫
东方既白。
有人抱住了他。
那人身上温软,似母亲一般将他抱在怀里,温柔问道,“阿洐,你为何而哭啊?”
为何而哭?
缘由太多了。
多的数不清了。
这一双手沾满了血,也染尽了罪恶。
他好似没有做过什么值得被人感念的事。
他抹了泪笑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我竟没有听见马蹄的声音。”
那人好一会儿才轻叹一声,“阿洐,你每日究竟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都是些琐事。”
她轻声劝道,“那便与我说说你心里的琐事罢。”
他愀然无言,能说什么呢,误她多年,也过了多年,什么都开不了口了。
她便哄道,“我们回去罢,很快就到燕国了。”
“阿姒啊,就到这里吧,不必再往前走了。”他笑着摇头,轻轻拨开她的手,“你带着婵儿和夏侯恭回长安罢。”
姜姒垂泪,“我和婵儿不会丢下你。”
他凄然泪下,却是笑言,“多谢你和婵儿,多谢你们陪我这一程。”
她轻轻抚摸着他微凉的脸,“过去的事,你该放下了......”
他怃然叹息,“罪孽太深,放不下了。”
她垂下泪来,“阿洐,我不怪你啊!”
她总是这么纯良,他也一次次辜负了她的纯良。
他缓缓拔出剑来,“很多年前我便想,死在你怀里,定是很幸福的事罢。”
姜姒含泪看他,“都过去了。”
“阿姒,就在这里罢。”他将剑柄递给她,声中含着乞求,“我很累,不想再醒过来了。”
姜姒潸然泪下,她跪起身来将他的整颗脑袋都揽在怀里,“婵儿还在等你,跟我回去罢。”
他没有回答,手里的长剑微微轻颤。
这日复一日的煎熬要熬得他灯枯油尽了,他累极了。
那人却说,“我一直都爱你啊,你不知道吗?”
他心中一叹。
她数次提过不爱。
不爱。
不爱。
不爱。
她说她爱过许鹤仪,爱过裴成君,爱过伯嬴,唯独不曾爱过他。
便是在建始十一年的张掖都不曾爱过。
是不爱的,所以才一次次杀他。
如今她又说爱,怎么会呢,她爱的是伯嬴,嫁的也是伯嬴。眼下不过是要在他死前哄他罢了。
他做过那么多错事,她又怎会再爱,他神思清明,却又不忍戳破。
“多谢你。”他笑了起来,将剑柄塞入她的掌心,“我心里好受许多。”
姜姒泪如雨下,“你总不信我,这么多年了,还是不信......”
他笑,“信,信。”
如今他也不知该信什么,又不该信什么了。但也都没什么打紧了,哄哄他也是好的。
她叹了一声,“谁又没有错呢!”
是啊,都有错,没有人清清白白。他有错,她也有错,伯嬴也有错,正是因了都有错,才造就了今日的苦痛。
她又问,“殿下还要带我去晒太阳吗?”
他信了。
这是抱她出永巷地牢时说的话,她还记得呢。
“那年仲秋的月真圆啊,我还想再吃一次张掖的辣羊肉和葡萄酒......”
他信了。
那个喜欢辣羊肉和葡萄酒的姜姒是爱过他的。
“建章宫不知还有没有人守着,那里是我们大婚的地方......”
他信了。
大婚后的姜姒也是爱过他的。
她若当真不爱,也许早在甘泉宫便将他剥皮揎草了。
他怅然一叹,低低道,“阿姒,我很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她温柔哄道,“那便好好睡一觉,等醒来我们回建章宫,好吗?”
他应了。
他说,“好。”
有人爱他,自然好啊。
这一路穿过代国,终是到了燕国的大地。蓟州的泥土散着雨后的清香,燕宫还是旧时的模样。
天子的信使早先一步到了燕宫,要守宫的旧人清扫殿宇,好生侍奉。
许婵和夏侯恭都是头一回来燕国,一下马车便欢笑着往宫中奔去。
姜姒扶他下了王青盖车,守宫的旧人忙上前跪迎。
他们在燕国住过三年整,那三年啊。
时隔八年重回故都,他却再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燕王殿下了。
但他步子轻快起来,“阿姒,去建章宫。”
姜姒拉住他的手,笑道,“去建章宫。”
建章宫是他们当年的寝殿,那是他迎娶她的地方。他的掌心是她温软的柔荑,他心头一烫,许多年前,他多想要与她牵手走路。从前不能,如今她就在身边。
他觉得疾病全消,一直压在心头的巨石被这掌心的柔荑陡地击碎成齑。
他们同住建章宫,姜姒与万嬷嬷早晚侍奉着,他的气色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便是医官都连连点头,说只需将养着便没什么大碍了。
对于“没什么大碍”,他的女儿作此解释,“医官的意思是,父亲会长命百岁。”
他便笑,“父亲能活到婵儿出嫁便满足了。”
许婵脸一红,“那婵儿永远不嫁,父亲便永远活着。”
他大笑起来,永远活着岂不是要变成妖怪。
姜姒亦是笑,“那要问夏侯小将军肯不肯。”
许婵脸色愈发红得似个蜜桃,跺跺脚跑了出去。夏侯恭赶紧追了上来,“公主去哪儿?”
许婵气呼呼地锤了他,“谁要你跟来的!”
“难道公主不愿嫁我?”
“我才不嫁!我要陪着父亲母亲!”
夏侯恭奇怪,便问,“嫁我就不能陪父亲母亲了吗?”
许婵又锤他,“谁要嫁你!”
“反正公主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我若将来嫁给别人,你也跟去?”
夏侯恭凝眉咬牙,“跟!”
许婵这才噗嗤一下笑了,“傻子!”
夏侯恭嘟囔了一句,“不傻就不跟来了。”
许婵便也嘟囔了一句,“孤就喜欢傻子!”
到秋日,他能带她们去北郊草原了。他的左手虽拉不开弓,但看着宴安与夏侯恭狩猎也是好的。
夏侯恭为许婵猎来赤狐和黄羊,小小的公主欢天喜地,与那小将军一同在草原上策马。
他卧在姜姒腿上,听着女儿欢笑的声音,渐渐入睡,心中安宁。
他会在晨间为她画眉,也试着为她簪发,他笨手拙脚,她并不嫌弃。
她每日簪着玉梳,她也会为他束发,为他宽衣,会哄他入睡。
来年,燕宫的辛夷花开了。夭夭灼灼,状如伞盖。
她送给他一只帛枕,枕边绣着“洐”字,内里塞满了晾干的辛夷花。
他爱不释手。
他说,“阿姒,我信。”
他没说信什么,姜姒也没有问。
但她大约什么都知道,因为她含笑点头,“等你再好些,饮一杯葡萄酒罢。”
葡萄美酒夜光杯。
饮一杯酒,不醉不休。
再不必去王陵了,他们还要活好多年。
他,
他的阿姒。
他的婵儿。
还有他的昭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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