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银铃


公上煌如何能信?

可公上鸢彻夜跪求他下旨彻查留下的伤,才刚刚好转,他实在没办法继续拒绝她。

“阿鸢,你知道如果朕下旨,天下人将会如何看待皇室?”

公孙梦死了,他们之间的孩子也死了。更棘手的是,朝中话语权极重的左丞告老还乡,这些事情日日侵扰公上煌,他已经多日没能睡个好觉。

现在,连阿鸢也来为难他。

“我……”

公上鸢语塞。她垂下头,半晌低声道:

“我知道。”

将后宫斗争昭告天下,在百姓心中,皇室的威慑力便会削弱,天家的威严更会遭受冒犯。

公上鸢方才坚定无移的气势一寸寸消散,她颓然跌坐在地,轻声重复:“我知道。”

公上煌将眼睛闭上又睁开,终究还是疼惜这个唯一的妹妹。

“朕会向禁卫传令,暗中调查。”

“只是阿鸢。”他走下龙椅,将公上鸢搀扶起来。

“你不要太执着。”

后来的事情,姚珞珞都知道了。

可故事讲到现在,她仍旧一头雾水。

“所以呢?苏小到底是怎么在一众太医宫女的眼皮底下偷梁换柱的?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长姐别急。”徐元婕冷声道:“宋静姝做的腌臜事,我这才要说呢。”

苏小原本打定主意,什么都不会交代。

尤其是,在看到徐元婕那张脸之后。

她自信一个小小的镇国公府,还没有胆大包天到对皇宫出来的、由长公主府亲自送上门的宫女,动私刑的胆子。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无非就是将她绑在这里,没食没水地熬上几天。

这算什么手段。

可跟着徐元婕一同进门来的男人将随身的一兜子铁器挨个亮出来、一一介绍了一遍用处过后,苏小就再也笑不出了。

那个被徐元婕叫做“四哥”的男子,才刚在苏小身上使出第二件宝贝来,苏小便痛哭流涕,将知道的全招了。

四哥下手狠辣,说话时却有些憨厚。他摸着后脑勺上下打量一番苏小,纳闷道:

“妹子,就这样的还值得你专门找我一趟?你自己不就料理了。”

徐元婕想到苏小经受不了审讯的痛苦,想过撬开她的嘴应当费不了多少时间,却没想到苏小软弱至此。

她只好苦笑一声:“是我考虑不周,今日劳烦四哥了,改日请你喝酒。”

“嗨,这算啥,妹子你别跟哥客气。”他推开房门,肩上的背包叮啷作响,“走了啊。”

担心徐元婕没有趁手的工具,四哥临走时,特意给她留了一样。

尖刺朝下,徐元婕将那根布满倒刺的骨锥狠狠插进木桌,桌面应声而破。

“苏姑姑,是你老老实实交代,还是我一句一句——”

“帮你说。”

苏小的裤子又湿了一回:“我说!我说!”

惊恐的泪水沿着苏小的脸颊缓缓滑落。

“是皇后!这一切,都是皇后为救她孩儿的性命,设下的一个局。”

在公孙梦入宫之前,苏小是浣衣局的一个三等宫女。

三等的意思是,所有最脏最累的活,都是她们干;所有贵人们的赏赐,哪怕是一盘吃剩下的糕点,也轮不上她们舔渣。

可就这么一个位置,也是苏小的老爹老娘用牙缝里抠出来的谷子,一粒一粒攒出来的。

倒不是有多疼爱苏小这个女儿。

而是这对夫妻老来得女,若是草草嫁了,最多换来半扇猪。

没个孝敬前后的,等他们年纪再大些,就只有等死的份儿。

于是他们思前想后,咬牙凑了十两银子,将苏小塞进吐口唾沫都是金子的皇宫。

钱太少,苏小就被分到最累的地方。

苏小背着一床薄被进宫那天,从未离家的她哭成泪人。

而苏父苏母说的是:

“进去了别跟个木头似的,手脚利索些,给你老子娘弄点好东西出来。”

苏小哪里有偷东西的胆子。

于是头一年放亲,她顶着苏父苏母劈头盖脸的辱骂,一个铜板没留,将一年的例钱统统给了他们。

第二年开春,有个小太监来找苏小。

“苏家村的苏大壮、赵铁花是你什么人?”

小太监板着脸,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苏小战战兢兢回他:

“是,是奴婢的爹娘。”

小太监点点头,看样子早就知道。

他又问了一句苏小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的话。

“想要他们继续活着,就跟我走。”

苏小自进宫以来,几乎没怎么出过浣衣局。即使出去了,看到最多的就是贵人们的鞋靴。

或是绣花云履,或是黑锦长靴。

后来苏小才知道,穿着这些的不过是随轿辇出行的宫女或太监。

但那时的她什么都不懂,只看到来传话的人脚上,就有一双黑锦长靴。

于是她诚惶诚恐地跟着去了,生怕贵人一声令下,她的老爹老娘就去了黄泉。

她被带去一处偏殿,上头坐着的贵人只说了一句话:

“从今日起,你到新入宫的婉嫔身边伺候。你只管安分做事,若要用你,则以银铃为信。”

一串样式新奇的银铃在苏小面前一闪而过,她眼睛也不敢眨地牢牢记住。

“事情做好,赏银百两。”

“你且记住,你爹娘的性命全在你一人身上。”

苏小一双腿直打摆,扶着宫墙勉强回了浣衣局,第二日便接到了嬷嬷带来的调令。

一开始,她日日去看别人的腰间,只怕错过银铃的主人。如此盯了数月,一无所获,日子却好过了不少。

婉娘娘是个慈善的主子,不仅时常赏赐,也从不打骂他们。期间苏小又见了爹娘两次,看到她带出来的东西,两人脸上笑开了花。

日子好得像做梦一样,苏小乐不思蜀,几乎就要忘了一年前那件事情。

直到婉妃娘娘突然生产那日。

没有突如其来的腹痛,没有娘娘不识大体的任性,更没有胎位不正和力竭难产。

公孙梦毫无防备地喝下王太医递过来的一碗汤药,不到半个时辰,便发作起来。

众人慌乱起来,苏小也跟着六神无主。不知谁高喊一句“快去请稳婆!”,苏小听见了,下意识就要往门口跑。

却见十数人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为首的女子雍容华贵,一身华服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所有嘈杂的声音在一瞬间消失,只剩下婉妃声嘶力竭的哭嚎声在耳边回荡。

没有人想起下跪行礼这件事。

柳姐姐、青姑姑、小三子、小陆子……

每个人都目不转睛盯着皇后腰间系着的那串,独一无二的银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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