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相拥而眠

容貌端丽的妇人绕过屏风，满面担忧地走到床前，抚了抚他的额头，又拧了新的帕子敷在他的额前，语气满是心疼。“重九别怕，母亲在，乖乖睡一觉明天就难受了。”

在妇人温柔的语调中，霍重九感到倦意上涌，缓缓地闭上了眼。但耳畔的两人交谈的声音却仍未停止。“方才父亲将我叫了去，说是重九行事作风实在与咱家子弟不同，若不好好管教只怕酿成大祸。”

“那几个的孩子胆气不足昏懦有余，老爷难道想要重九也泯然众人么？有时合群未必是一件好事，更何况重九是上苍赐给你我二人的子嗣，怀安和怀景没有保住，我便是舍了性命也要保重九平平安安地长大。”霍夫人语气悲戚又坚定。

霍老爷短暂地沉默了一会。“他既入了霍家的族谱便永远是你我的子嗣，想必怀安和怀景在天上也会保着他的。父亲已到古稀之年，只怕不剩多少日子了，近来，二房跟三房的人屡次在父亲面前挑唆...”

半梦半醒间，霍重九努力侧着耳朵响听清楚下文，可屏风后的父母却越走越远，交谈声也小得几乎听不见。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躲到纱帘旁，想看看父亲母亲究竟瞒着他一些什么，却见母亲从上锁的盒子里取出的一件绣着海棠图案的布料，与其说是布料倒不如说是薄被来得更贴切些，深蓝色卷草暗纹的面子绣着一团团海棠花，只是有些褪色，像是存放了许久。

霍重九想阻止，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将东西扔进的炭盆，眨眼间，火星子蔓延到深蓝的面子上，浅粉色的海棠花的也逐一被吞没，成了焦黑的灰烬。

就在他挣扎之际，却忽然发现原本垂眉看着炭盆的父母不知何时竟转过头来盯着自己，两道幽深的视线看得他心底陡然一凉。

电光石火间，脚下猛地一轻，周围的景象瞬间变化，枯败的残荷、被搅动浑浊的池水、四散的锦鲤，听着耳畔激烈的水声和池塘边人们焦急的呼喊声，霍重九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抓紧了面前正奋力扑腾的小少女。可少女不熟水性，被他一抓，当即被吓得尖叫起来挣扎间又呛了好几口水。

不多时，岸边跳下来几个家丁，将霍重九和小少女救了上去。霍夫人和霍老爷急匆匆赶来，见霍重九落水，关切地询问着，不过此刻的霍重九已经没工夫理会围在身边的人口中是关心还是责骂，他的视线落在的少女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霍重九问，少女穿着一身暗纹织锦的袄子，衣襟袖口处雪白的风毛被水沾湿，脖颈上的金项圈也滴滴答答地往下坠着水，双环髻旁的绢花被水泡得发蔫，整个人都狼得不行，坐在地上不住地咳嗽着。少女沉默着，没有告诉他名字，任凭身边的人如何询问都不说话。

霍重九心底着急，撇开嬷嬷的手，将身上御寒的毯子挣开就凑到少女面前。“对不起。”

他道歉道得真情实感，但少女相似完全看不见他一般，依旧不说话甚至还将脸转到一侧。霍重九愧疚极了，见对方不肯看自己，他犹豫了一会又换了个方向凑到人面前，嗫嚅着道歉。“我...不是有意的，别生我气，好不好。”

霍重九话音落，一道儒雅的身影穿过人群停在小少女身后。“阿蛮。”男人带着些许急切的嗓音从头顶响起，原本默不作声的少女忽而朝男人伸手，委屈巴巴地唤了一句。“阿爹。”还没等霍重九反应，被称作阿蛮的小姑娘已经被男人抱起，霍重九抬头，恰好与趴在男人肩头的小少女对视上。

瞬间，四周狂风大作，少女的身影逐渐远去，霍重九下意识抬脚想去追，却被牢牢禁锢在原地，他仿若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雾气中，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

雾气中，他看见梳着段儒那双髻的三妹妹弯着眼睛叫自己哥哥，也看见太爷爷提着死去的仙鹤气得胡须直颤，还看见母亲每每送药给他时蓄满泪水的双眸，和蔼可亲的叔祖父叔祖母，赐予他射月弓的天子赵承渊，在长生寺跪拜牡丹花丛的老僧，十八年来所有的人事物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闪过。

白雾的尽头，是一道淡青色长袄的纤瘦身影，少女腰侧佩剑，斜襟飘带旁系着一只白玉坠子，素白的梨花簪簪在发间。

“岁华。”他叫她名字。

日思夜想的身影转过身，微风吹过，少女将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点漆似的一双瞳孔注视着他，一如既往地沉默。霍重九心头慌乱，他朝少女走去，两人之间却始终保持着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四周的白雾好似成了白茫茫飞雪，无边无际的寒意铺天盖地地倾轧而来。

梦外，霍重九睡得不踏实，江岁华守得更不踏实。

山洞内太安静，这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环境下，已经倦得头脑发晕的江岁华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她不记得已经进来多久，只知道充作柴火的树枝越来越少，篝火下的灰烬越堆越高。

江岁华来来回回地替男人敷了几十次帕子，男人原本滚烫的额头终于降下温来，但汗液挥发加之深夜山洞内气温越发寒冷，霍重九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头脚用以挡风的山石本对霍重九而言不过是勉强能容纳其人的尺寸，霍重九冷得蜷缩起来，就好像一只体型过于庞大的熊虎，不是拱起的后背抵在山石上，便是膝盖腿脚伸在了冷风中，如何折腾都是不满意的。

这不是在家中，没有时时刻刻熬在炉子上的药罐，也没有随时待命的大夫，更没有厚实的被子褥子和暖和的炭炉，山洞口能搬来烧的树枝都被她搬了进来，若是再搬用，难免惹人注目。

江岁华看着迷迷糊糊念着她的名字朝她靠近的男人，心底越发矛盾。她凝视男人良久，最后眼一闭心一横解开了外衣，躺到了男人身侧。

许是感受到身侧传来的温热，霍重九长臂一揽，便将尚显疏离的少女揽进了自己怀中，他太需要这份温暖，所以抱得格外用力，他像久行于风霜中的旅人，贪婪地汲取着少女身上的体温。

环在后背的手臂太用力，抱得江岁华整个人都贴在男人的胸膛上，独属于男人身上的味道混杂着草药味、血腥气混成一片，霸道地占据了少女的每一次呼吸。

因为一开始就将里衣脱了下来给男人用来包扎，她身上只剩两层衣物，解开被水汽打湿的外衣后，她和霍重九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布料，感受到两人相贴的皮肉之间逐渐升腾起的温度，少女脸颊微红。

“岁华。”霍重九含糊的声线再次响起，但这次，她听清楚了。他在叫她的名字。

江岁华怔了一瞬，却又听见男人喃喃道。“别生我气。”

霍重九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无所不能心肠爽直不拘小节的性子，哪里有这样卑微又委屈的时候。江岁华微微出神，梦里没有得到回应的男人却再次收紧了手臂。她被男人不加节制的力道勒得有些喘不上气，想将人推开些，男人却像是害怕一松手怀中温暖便会消失般不肯退让分毫。

她确实生气，明知道她是危险所在却还要围在她身边自涉险境，明知道箭矢有毒却还要替她挡箭，明知道自己都疼得牙都要咬碎却还要同她说“别怕”。

江岁华突然仰头，在他脖颈上惩罚似地咬了一口，喉结滚动，低沉的闷哼声顿时从头顶响起。

惩罚结束，她小心地朝里面挪了些，好让朝外的脊背少受些凉风吹拂。

在逐渐温暖的怀抱中，江岁华再也没能抵抗住汹涌的倦意，就着这样的姿势，缓缓睡去。

篝火幽微，狼狈的两人就这样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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