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转意
走廊里,沈慧照一路疾步而行,青石提着灯笼都跟不上。
“大人,方小娘子再三相邀,娘子说、说她代您去了!”
“胡闹!”沈慧照加快了脚步。
沈慧照赶到方玉蝉房间外头,崔妈妈和瑞儿也才“姗姗来迟”。崔妈妈一见沈慧照顿时惊住,张口结舌:“郎君在此,那、那里头是——”
沈慧照一个冷眼飞过去,崔妈妈心里一跳,惶恐地低下头去。
好德一出房门,迎面撞上沈慧照,先是愕然,旋即扫了青石一眼,青石赶紧埋头。
好德轻轻一扶鬓间的步摇,若无其事地行了个礼:“官人,方表妹来得匆忙,我怕她行装不备,受了委屈,选了些上好绸缎、珠翠首饰,连夜给送过来。怎么,官人也是挂心表妹才赶来的?”
沈慧照好气又好笑,故意板着脸:“东西送到了?”
崔妈妈小心翼翼地抬头,揣摩沈慧照的脸色。
好德回答:“送到了。”
“送到了还不回去。”
好德重重对他哼出一声,带着乐善和女使扬长而去。
沈慧照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没有出声。
崔妈妈正要试探,沈慧照突然回头,面如寒霜:“崔妈妈,你是表妹的乳母,身负教养规劝之责,表妹年少无知不晓轻重,舅父临终托孤,一定嘱咐过你要好生扶助,你就是这样劝导她的?一个好好的女儿家,竟敢往邪路上引!”
崔妈妈骇了一跳:“郎君,老奴万不敢的!”
匆忙穿戴齐整的方玉蝉心急如焚,奔出来求情:“表哥,崔妈妈是愚钝糊涂,却是全心为我,请表哥念在小妹薄面,多多宽谅。”
沈慧照冷眼看她,一语未发。
崔妈妈使眼色,方玉婵误以为还有机会,忙道:“玉蝉千里来投,非是成心惹嫌,实是继母一再威逼,了无生路。烦请表哥上覆太夫人,我自知蒲柳之姿,福薄命贱,不敢心存妄念。倘若表哥嫌我貌丑无德,只求将我收容,充作庭院洒扫之人也好,不要撵我走。”
她越说越惨,最后泣不成声,几乎是哭倒在沈慧照面前。
沈慧照问:“这么说,你想留在沈家为妾?”
方玉蝉没想到沈慧照如此直白,下意识抬起头来,楚楚可怜道:“得以侍奉表哥终身,固是玉蝉今生造化,只恐不能见容于表嫂……万不敢叫您为难。届时还请看在姑母面上,为我觅处庵堂,落发出家了此残生,只求不至陷落贼手,辱没家声罢了!”
沈慧照点头,突然换了个话题:“你从花园经过时,可曾见到东南角有一口老井,叫人封死了的。”
“啊?我……”
“我的仇家太多,总是杀之不尽灭之不绝。小妹英英那年方才六岁,盗匪以她的性命相挟要我放他走,可是我没有。英英……是在我怀里断了气的。”
方玉蝉震惊。
沈慧照继续说:“自那以后,我娘积郁成疾,神智失常,一年后的一个晚上,家里遍寻不到她人,最后她的鞋,是在那口井边找到的。”
方玉蝉倒抽一口冷气:“姑母……姑母竟是这样没的!”
“四娘没嫁进沈家之前,只是个茶肆老板的女儿,性子天真烂漫,过得简单快活。”沈慧照提到好德,唇边渐渐浮起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笑。这微笑又渐渐冷去,“就在你来沈家的前一日,她险些死在一伙强人手中。自己都吓得要命,还要强自振作,从屠刀下救了太夫人。做了沈家的女人,谁又能知道,明日会不会死在刀下,还是死在那口井里!我的妻子尚且朝不虑夕,何况一个微不足道的妾,谁会在意她的死活!”
方玉蝉吓得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表哥,你……你是在同我玩笑!”
沈慧照冷冷一笑:“怎么,你也想试试吗?”
方玉蝉掩饰心慌,忙摇了摇头。
“不是就好!母亲从方家带来的嫁妆,分了一半与你,有了这笔嫁妆,你会嫁个好人家的。再听那蠢钝老仆挑唆,只会坏了你一生!记住,你们是上门做客的,没有冒犯女主人的道理!谁再敢不守礼义、反宾为主,莫怨我不念亲戚之谊,明日就送你们还乡!”
方玉蝉连连点头。
沈慧照又道:“崔妈妈,念你老迈糊涂,又是初犯,我代舅父罚你十鞭,但有下回——”
崔妈妈扑通跪下,魂飞魄散:“实是老奴该死!没有下回,绝没有下回了!”
沈慧照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方玉婵同崔妈妈对视一眼,抱头痛哭。
翌日,好德往沈慧照书房走去,青石正好领人捧了案卷出来。
好德诧异:“这是在做什么?”
青石小心翼翼地看了书房里沈慧照一眼。
“大人说,近日衙门里事多,要搬过去住一阵子。”
好德一愣,下意识看向书房里的沈慧照,他低头收拾卷宗,明明听见她的声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好德定定望了他一会儿,忽然冷笑了一声:“不必了,你去告诉他,这儿是沈家,要回避,理当是我这个外人回避。他尽可以放心,我不会再来烦他了!我要休夫!”
说完,好德快步离去。
青石试探:“大人,还搬吗?”
沈慧照整个人站在阴影里,青石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看到他攥住卷宗的手隐隐颤抖,青石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了。
良久,沈慧照才低低地道:“放下吧。”
开封府二堂,方判官与夏推官各自让衙役领回了卷宗,向沈慧照行礼:“大人,下官告退。”
沈慧照颔首,众人退出,只剩下一个杜仰熙,既不领卷宗也不走,就在堂下站着。
沈慧照头也不抬:“杜探花是官家放下来历练的,循例待上个一年半载,便会荣升显职,可在案子上还是要多留意,若有疏失差漏,本官是半点不会容情的。”
杜仰熙开口:“敢问沈大人,下官送来的卷宗可有错失?”
沈慧照合上卷宗:“目下还没有。”
“那不就得了!你我虽官分上下,却相识多时,兼有僚婿之谊,这里又没有旁人,好话也该亲近了说,怎的越发冷若冰霜、不通人情!难怪你为官多年,相好的同僚没得半个,倒结下满天下的仇人了!”
“杜探花话里有话,何妨直言。”
杜仰熙从袖里抽出一张嫁妆单子,搁在案上:“四姨负气回家,说要与你和离!四姨嫁你时的嫁妆单子,沈家原样退还就是了!”
沈慧照淡淡地道:“知道了。”
杜仰熙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案头:“知道什么你就知道?郦家虽非望族,有我这姐夫在,为四姨择个青年俊才不为难事,可她就是铁了心嫁你!嫁你有什么好?恁大的年纪,脾气又冷又硬,四姨嫁过门去,三灾九难不断,险些把命都送去了!你看我,看什么看,现下还未和离,我就是你姐夫,说你两句怎的?!”他一拍自己的嘴,“就为我当初嘴贱做这个大媒,娘子把我都赶出来了!铺盖现在门外卷着,我说你两句怎的!怎的怎的怎的!”
说到最后一句,杜仰熙近乎咆哮,恨不能喷沈慧照一脸口水。
沈慧照一眼扫过去,青石吓坏了,忙退出去把门带上。
杜仰熙一把将嫁妆单子拂在地上:“千金易得真心难求,天底下哪儿有四姨这般痴心的傻姑娘,豁出命去待你好。你现在就同我回去,向四姨赔了不是,只当没有此事!”
沈慧照弯腰捡起地上的嫁妆单子,淡淡回答:“嫁妆我会命人清点好,庄园和田地的契书与佃户簿子也会一并送去。”
“四姨犯了哪桩罪,那么不中你意?!”
沈慧照突然恼怒道:“旁人都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懂!”
杜仰熙一愣。
“那时你自知子告亲父罪当判死,头一件先同郦大娘撇清干系、斩断瓜葛,你为着什么?还不是望她能平安康泰!难道四娘为我死了一回,我还不知悬崖勒马才是真正为她好吗!”
杜仰熙突然明白过来,火气陡然就灭了,忍不住劝慰道:“那你有没有问过她,兴许她……”
沈慧照怒声道:“就算她情愿,我也不情愿!你知道我娘最后那段时日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我吗?她怨我无情,更恨她自己无能看顾好英英,她是活活把自己逼死的!我不想有朝一日在四娘的脸上也看到那样惨烈的痛楚!我无法忍受!一刻都忍受不了!”
杜仰熙呆住,良久,他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沈慧照的肩头。
沈慧照迅速别过脸去,不愿意让任何人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郦家房间里,好德坐在床上发呆。
康宁惊异道:“哎呀,四妹妹这是立心不肯回头了。”
寿华望着抱膝默然坐在床上的好德,柔声道:“那么个冷冰冰的人,半点不会体贴妻子,和离也好!你姐夫还说,他这榜有两位相厚的同年,都不曾娶妻的……”
乐善马上冲过来,笑嘻嘻道:“甭管怎么说,这赌还是我赢了,快快快,叫声姐姐来听!”
啪的一下,她脑袋上挨了康宁一扇子,登时哎呦一声:“三姐,打我作什么!”
康宁把人拉开:“顽皮!四妹妹,从一开始你就错了,恨不能把那丈夫捧到天上去。男人是要哄,却不能一味迎合,惯得他独断专行全无体贴,几处田产就把你打发了,你是冲着他沈家的钱财去的?不成,咱不能就这么作罢!”
寿华打断:“那你还想怎么着,沈大人是为四娘着想,延月庵的事儿都忘了?”
康宁问:“四妹,你怎么说!”
好德回答:“夫妻不是三朝五日,遇着难关有商有量,那才是贤伉俪。满口为着我好,万事全凭他自己主张,分明将我视作三尺童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我—— ”
康宁打趣:“还是舍不得?”
好德赧然。
寿华笑道:“四妹年纪还小,便是忍住气性回去,还不是仰起脸来奉承他沈家老小?这回把人哄好了,指不定妹夫哪天又变脸,做小伏低可不是长久之计啊!”
乐善眼睛一亮:“姐姐们这么说了,便是有主意的,是不是!”
康宁晃晃扇子,笑嘻嘻道:“主意是有,怕四妹软心肠,熬不住。”
好德忙扯住康宁袖子:“请姐姐教我!”
康宁笑道:“哄嘛,还是要哄的,可哄完了,”她在好德脸上作势轻轻一刮,“巴掌也得打呀,还得狠狠地打,打得他长记性为止!”
好德意外。
晚上,沈慧照回到书房,却见管家指挥着仆役们抬了几口大箱子过来,顿时皱眉。
青石叫住他们:“你们往哪儿抬呢,还有没有半点规矩!”
管家行礼道:“三郎君,都是从前往郦家下的聘,这箱是绫罗彩缎,那箱是四时冠花,这里头……”他扒拉着彩礼单子,“哦哦,是珠翠头面,外头还有好些羊酒茶饼……郦家强送了回来,太夫人不许收进库房,非要送到这儿来,说是……请三郎君处置。”
青石咋舌。
管家深深弯下腰去,恨不能有个地缝钻下去,好逃避沈慧照严厉的斥责。
出乎意料的,沈慧照神色沉郁,竟什么也没有说,转身便进书房去了。
管家忙指挥人把剩余箱笼放在廊下,悄悄退下了。
沈慧照看了两眼箱子,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书,走过去打开,却是一箱的女子衣裙。
他莫名有些失望,也觉着自己的举动很是可笑,正要将箱子阖上,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门外探出头来,三两步奔进门,一下子投入他怀里。
沈慧照下意识将人抱了个满怀,只听见好德笑道:“三哥是在寻我么?”
沈慧照陡然清醒过来,立刻把人放开:“不是要同我和离吗?”
“原是立定主张的,可我娘说了,进了郦家的钱帛,绝无退还之理,不过她将最心爱的女儿相赠,望你善加收存、悉心爱护,下回再给弄丢了,可就真的一去不回头啦!”
沈慧照无奈:“明知我身边危机重重,还要一次次莽撞地闯进来,真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
好德一手点住他的胸口,仰头望他:“常言道物以类聚,三哥生性固执,我也是个方头不劣的,喜的是棋逢对手,忧的是心扉难叩,到如今没了奈何,只得看谁拗得过谁了。”
沈慧照一把攥住她的手:“郦四娘!”
“我知你怕什么,我向你起誓,会珍重自身,平平安安地活着。”
“世上没有万无一失!”
“那你又如何保证,离了沈家便得一生如意。你给我那么多田产傍身,可冲着嫁妆来的,几个是好心?万一我再托非人,也许今日堆满财帛的箱笼,明日便是闷杀我的棺材——”
沈慧照急了:“不许胡说!”
“三哥都给不了我的安稳太平,怎能寄望于他人?”
沈慧照深受撼动:“可我不想逼着你坚强,还要时时担心自己变成寡妇。”
好德一手掩住他的唇:“我明白,所以那敬你爱你之心,只得收回一半儿。从今往后,你我不做绸缪夫妻、恩爱难离,只余亲疏有度、相敬如宾。郎君归家,我笑颜相迎,他朝别离,我也不生惆怅,如常过活。”
沈慧照心里一跳,下意识追问:“要是我不能陪你终老——”
“便是你走在前头,我也绝不学人衾寒枕冷,一生伤嗟,叫丈夫九泉之下放我不下,守完三年,及早另嫁就是了!”
沈慧照怔住:“我不要你为我守三年。”
好德失笑:“那便一年好啦!三月?这样一来,官人可愿让我留下?”
沈慧照望进她的眼里:“当真不悔?”
好德轻轻摇头。
沈慧照心里满是感动,忍不住用力将她抱进怀里。谁料好德只轻轻将他抱了抱,便松开来:“书房里太乱可不像样,我叫人收拾一下。”
沈慧照恋恋不舍:“可我—— ”
好德笑笑:“青石!青石!”
青石匆忙入内,看见好德吓了一跳,忙低头道:“请娘子吩咐。”
“将这些箱子抬出去,别打扰官人看书。”
“是,小的这就吩咐下去。”
青石一走,沈慧照立刻来握好德的手。
好德对他一笑:“我还没用茶饭,正是腹中空空,就不陪官人叙话了。官人慢慢看书,我先告退了。”
沈慧照还要说什么,好德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向他行过礼便走了。
沈慧照不自觉跟到门口,好德回头对他一笑,便翩然远去了。
沈慧照望着她的背影,心头莫名添了几分怅惘,正要开口叫住她,青石已带了几个仆役回来:“快,抬走!抬走!”
沈慧照再抬头,好德早走得不见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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