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罗裙
潘楼阁子里,杨羡端坐上方,冷眼看着郦家母女二人。
郦娘子笑容满面,招呼立在一旁的康宁:“待过了聘,早晚都是一家,摘了吧,过来重新见礼!”
康宁果然摘下了帷帽,露出精心打扮的娇艳容貌,对着杨羡轻轻一笑,把头一低,深深地道了个万福。
“郎君万福,奴家先前莽撞无知,冲撞了郎君,望郎君大度能容,宽免了奴家。”
郦娘子帮腔:“小门小户的,也不懂什么规矩,郎君见笑了。”
杨羡一看盛装打扮的康宁,作势欲搀:“小事,小娘子请起!”
康宁佯装羞涩避过,还立在母亲身后,只拿一双情意绵绵的眼去看杨羡。
杨羡察言观色:“小娘子这是回心转意了?”
郦娘子笑道:“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才知郎君出身汴京高贵门第,家里是出了娘娘的。似您这般大家子弟,肯屈尊俯就我家,是我们的福气,哪敢推三阻四不识抬举!三娘,为郎君斟酒!”
康宁谦卑行礼:“是。”然后上去为杨羡斟酒,杨羡只是笑笑。
郦娘子察言观色,继续说:“郎君,我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丰衣足食,不缺吃穿,好容易养大了一个娇娇儿,原指着她奔个享福的去处,往后——”
杨羡缓了口气,淡淡道:“放心,将来四福斋的生意,我也派人照管,富比王侯倒说不上,但有我在一日,绝不叫你一家短了吃穿!”
郦娘子大喜:“三娘,都听见了,快为郎君再斟一盏!咱们这一家孤苦的人,今后可算有了一棵乘凉的大树啦!”
康宁娇声说:“郎君,请。”
此时此刻,在紧邻的阁内,柴安心头无端焦躁不安,来回地踱步。
范良翰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分神道:“丈母寻了个赔罪的由头,要宴请那姓杨的。他却很是提防,坚持不肯去四福斋,才选定了潘楼!”
柴安觉得不可思议:“郦三娘当真要进杨家为妾?”
范良翰郁闷地点头:“按说杨家门第也不算辱没了,可那杨羡胆大妄为,横行无忌,
真不是个良人啊!丈母怎能如此糊涂,把三娘许给他呢!”
柴安眉头微拧,沉下了脸。
另一边,杨羡酒过三巡,人已微醺,满面绯红,酒保和家丁都退了出去。
郦娘子作势扶头:“哎呦,不成不成,三杯五盏的竟也吃醉了。刘妈妈,扶我去廊上走两步,透透气!郎君宽坐,我少陪了。”
“请便。”
刘妈妈上来搀扶郦娘子,康宁作势要跟,郦娘子随意地摆手:“不妨事!怎好叫贵人独坐,三娘,替我再陪一盏,我去去便回!”
“是。”
杨羡目送郦娘子出去,突然一手按住康宁再度举起的酒壶:“娘子果是真心?”
范良翰透过薄薄墙壁听得清楚,一拍大腿,鄙夷道:“噫!无赖小人!”
柴安忍无可忍,拔腿就往外走,走到门边上,突然止住步子,自言自语道:“不!不急!”
范良翰撇嘴:“急,急,他当然急!丈母这一走,正中这烂王八下怀,呵!哥,你先头说什么?”
柴安心念数转,忍耐下来,竟又坐了回去,只是面上喜怒莫辨,不知在想什么。范良翰望着他,满头雾水。
另一边,康宁柔声问:“郎君何故非要纳我?”
杨羡坦荡道:“赶巧了,老头子再三逼我娶亲,我抢在新妇进门前纳妾,正正把他气死!”
康宁一笑,摘下发间一朵翠叶黄菊像生花,信手簪在杨羡鬓边,柔情似水道:“郎君可真是趣人!闻官家为郎君授官右侍禁,奴家不胜欢喜,特以花相赠聊表情谊,不知郎君以何赠我呢?”
“不急,回去便派人筹备!”
康宁嗔他一眼:“这才像样!奴家送你的罗裙何在?”
杨羡微微一笑,从一旁包袱里取来红裙:“原怕娘子不认账,还特意带来了,谁知是我多心。娘子请看,在这儿呢!”
康宁劈手夺走,突然起身,娇嗔道:“平白叫人瞧了笑话,还是我收去了好!”
杨羡连忙扯回:“哎,那可不行!这是凭证!”
他醉得不轻,膝下一软,竟被带得半跪在地,死死扯住不肯松手,眼神还有几分清醒:“那顶石榴花的帷帽,当真是娘子的?娘子要是做局诓我,郦氏一家子我绝不饶的!”
康宁一手执裙,居高临下地望他,嫣然一笑:“郎君多心,不是我的又是谁的?不过,奴家素日最敬服文人才子,立誓要嫁个饱学之士,才算得称心如意,还不知郎君你诗才如何呀?”
杨羡醉得厉害,眼前的三娘一个变成两个,他用力摇了摇头,眼睛才重新聚焦:“娘子小瞧人了,拽两句酸文,又有何难?”
……
柴安打开一道门缝向外望去,郦娘子领着三娘出了隔壁阁子,匆匆离去了。
不多时,家丁也扶着烂醉如泥的杨羡走了。
范良翰凑上来,小声地:“哥哥,到底怎么回事儿?”
柴安沉吟片刻:“德庆!”
“郎君吩咐。”
“跟着郦三娘!”
德庆离开,范良翰疑惑:“哥哥怀疑三娘别有主张?”
柴安冷哼一声:“这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我不信她甘心与人为妾!我倒要看看,她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
相国寺外的集市上,行人如织。
德庆引来柴安,低声道:“二位郎君,瞧,他们就在那儿!”
柴安顺着德庆的话望过去,乔装后的琼奴和春来扮成年轻媳妇模样,站在一群售卖珠翠首饰绣作的小贩中间。
她们摆出的摊子看似平常,但香囊花冠特髻衣裳无所不精,且都是市面上难寻的样式,引来不少年轻妇人流连不去。
柴安问:“你看清楚了,那女郎可是郦家人?”
范良翰定睛一看,点头:“不会错!听娘子说,琼奴六岁流落到洛阳,遇丈母好心收留,原要给我那舅爷做媳妇儿,谁知不及长大完婚人就没了,留下这个望门寡,也是可怜。她怎么会在这儿!我去瞧瞧!”
柴安一把扯住他的衣领:“慢着!你看她二人,不高声叫卖,不讨价还价,反倒在那里左顾右盼,像在等什么人似的!且看看!”
范良翰没挣动,只好老老实实窝在柴安身边,伸长了脖子往对面瞧。
等到日上中天,王内侍才摇摇晃晃地带着两个小内侍走了过来,熟悉的摊贩们连忙围了上去。
一名小贩说:“知道中贵人今儿一准来,我这顶‘一年景’,集了桃杏荷梅的四季花样儿,串了红蓝宝石,贵气又好看,买一顶吧!”
另一名小贩说:“您看我的!我这蝴蝶扑花冠栩栩如生,名匠手笔,比他那绢花冠别致多了!”
王内侍笑道:“好好好,一个个来,我看看,都看看!”
眼看那边小小混乱,琼奴眼前一亮,向春来递了个眼色。二人当即展开了一条红裙,裙摆绣着一幅梅竹鹦鹉图,更以珍珠百颗点缀其间,在阳光下照得人晃眼。
昨夜,是寿华将梅竹鹦鹉图绣在了红裙上,并将杨羡丢下的一袋珍珠,一颗颗缝了上去。
头戴帷帽的福慧领着秀儿佯装经过,突然止步,惊呼道:“哎呀,好绣工,珠子也晃眼得很!什么价呀?”
范良翰愕然:“那是我娘子!”
柴安连忙捂住他的嘴巴:“不许叫嚷!”
范良翰呜呜呜点头。那边琼奴眼神紧张地盯着不远处的王内侍,声音激动地发抖:“五、五十贯!”
柴安恍然大悟:“我知道他们在等谁了!”
福慧着意抖开了裙摆,在阳光下仔细打量,高声道:“我昨儿买的一匹闰罗才四贯,你见过谁家裙子折五十贯的,怕不是穷疯了!”
这一声引起了王内侍的注意,他挥开周围的小贩走了过来。
众人七嘴八舌:“好漂亮的一条珍珠裙!御用的花平罗也才十贯,这又不是镶了金的!我看料子绣工倒是一等的,珠子不过是些碎珠嘛!这也忒贵了!”
春来不服气,扯着嗓子道:“五十贯怎么了!五十贯怎么了!原是我家娘子祖传的一顶真珠帐子,出嫁时带了来的,要是那珠帐还在,要你个十万贯也使得!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虽是拆下来的碎珠,也都是上好的北珠呢,枉你这条街走遍,绝没有这样的,不识货!”
她忙把裙子扯了回来,爱惜地拍拍,引得众人哄笑。
王内侍走过来:“让我一观!”
琼奴忙道:“好,您瞧瞧!”
王内侍大略地将裙子翻翻,笑了:“绣活儿巧夺天工,手艺确实了得,可惜珠子略寻常了些,宫里常见的,不值得什么!”
他随手放下裙子,转身要走。琼奴急了:“中贵人!中贵人!您别走呀!您再仔细瞧瞧这珠子,都是上好珍珠呀!”
福慧心里一沉,正要出声阻止,从旁突然伸过一只手来,将裙子取在手里。
来人正是柴安。他说:“我家小妹最好作珍珠妆,正好配了这条珍珠裙,好东西,他们要不起,我收了!”
福慧吓了一跳:“是你——”
柴安微笑:“小娘子,你先前说,五十贯?”
王内侍闻声回头,暗忖:珍珠妆?可不是巧了!
福慧以为柴安是来破坏的,一时心急如焚,盯着柴安背后鬼鬼祟祟的范良翰。
范良翰讨饶苦笑,琼奴张口结舌,不知该不该回话。
柴安丢下一袋银子,朗声道:“赶巧刚兑的银子,我也不还你的价,收着吧!”
琼奴频频看向福慧求救,福慧刚要开口,王内侍去而复返,一把将那裙子又夺过:“我买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儿,总有个先来后——哎呀,竟是中贵人,失礼,失礼!”柴安拱手作揖,说:“先前潘楼开了新酒,正欲请您赴宴,巧了,竟在此处偶遇!怎么,今日又为尚娘子寻宝来了?”
王内侍惊讶,还礼道:“我逢初一十五都来,街市里挑些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儿,博贵人们一乐罢了。尚美人素爱珍珠妆,穿戴这条珍珠裙,正是相得益彰,不知大官人可愿割爱——“
柴安忙奉上裙子:“安敢夺尚美人所爱,请。”
王内侍点头,示意身边人给银子:“多谢!柴大官人开了新店,改日某定当亲自登门道贺!先行告辞!”
柴安将王贵的钱袋又还了回去,笑道:“些许敬奉,不成敬意。择日不如撞日,这样吧,今晚我略备薄酒,恭候大驾。中贵人,慢走!”
王内侍眉开眼笑,向柴安拱拱手,带着人走了,围观的人便也四散开去。
福慧正欲悄悄离开,柴安正色喊住她:“弟妹!此裙到底有什么古怪,为何你们不卖东家,不卖西家,专卖给侍奉尚美人的内侍?”
福慧赔笑:“误会,家中三妹要出嫁,紧赶了几套妆新的衣裳,她偏说串珠缀玉的常见,如此华贵的却少有,不合寻常人家穿戴,这才……我出来搭搭架子,也好抬价嘛,偏巧叫宫里人买去了!”
琼奴和春来赶忙收拾摊子,琼奴更抢着道:“谁晓得他是宫里人,奴家不认得!”
柴安哦了一声,转头作势要走:“想必中贵人还走得不远!”
福慧一个箭步拦住,向范良翰悄悄使了个眼色:“官人!”
范良翰忙道:“哥哥,明知他们有为难处,何不高抬贵手?!”
柴安冷声:“今日你若说了实话,我便当作没有瞧见,但有一个字不实,我就将那中贵人请回来,咱们当面对质,辩个分明!”
福慧呆住。
深夜,康宁坐在房间,桌上摆放着一盘盘金银头面和衣裳绸缎。
她坐在镜前梳头,听得外面更鼓响过两声,不由望向窗外月色,更是焦心不已。
寿华走来,一脸忧虑:“三娘,要是这个法子不管用呢?”
“要天意不肯成全,那便叫我今日嫁了,明日便守了寡!”
康宁手里攥紧了一根簪子,望着镜中姣好的容貌,默默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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