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采青
五月初五正日，微风和煦。
金明池围起青绫步障，达官贵人与女眷们坐在其中。周围都是来看热闹的百姓，货郎们挑着美食茶水担子往来其间，孩子们手持风筝兴奋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罗氏领着杨家女眷正在等候着狮王赛的开始。邻近的步障内，总有人投来异样目光，更不时有人在扇后交头接耳、窃笑低语，罗氏很不自在，轻轻整了整袖口的褶皱。
杨珠娘晃着扇子，轻轻摇头：“看看我这傻兄弟，平日闯祸惹事，给家里添了多少乱，自家人关起门来，没什么不好说的。不知听了谁人挑唆，闹着参加狮王赛，还大张旗鼓的，嚷嚷得人尽皆知。历年采青夺魁的无不是骁勇之士，哪里轮得到他哟。瞧瞧，你们瞧瞧，这都是来看杨家热闹的，难怪父亲不肯来，要我也羞死了！”
罗氏沉着脸不说话，显然也极不赞同。
乐善皱皱眉，心头莫名不爽，一时没有发作。
琼奴听着极不顺耳，便用扇子掩了，低声向乐善道：“瞧这一家子，亲兄弟要下场，不说摇旗助威，劲儿都使在冷嘲热讽上头，哪有做姐姐的样？唉，五妹夫可怜哟。”
杨琬娘突然低呼一声：“宫里也来人了，快看。昨儿伯父还特意遣了二堂兄来，苦口婆心地劝他别去，原来是为着官家亲临呀。”
众人伸长脖子望去，远处象征皇室的明黄色棚外果然包围了层层禁军，皇帝带着美貌的杨婕妤落座，杨婕妤向这边投来一瞥，远远颔首致意。
杨珠娘冷笑：“好了好了，颜面丢到皇室眼前去了。亲兄弟不自量力，败得窝窝囊囊，婕妤娘子面上也无光彩！”
乐善脸色微微一沉，茶盏放下了，眼看就要发作，琼奴忙按住她的手。
罗氏开口：“好了，谁都不许再说丧气话！”
杨珠娘不屑地扭过头去，杨琬娘垂下眼，帕子掩住唇边讥讽。
乐善望向场中，那里早已搭起数十根高桩，一根高高的长竿矗立于正中，顶端悬挂的正是这次狮王争霸赛的彩头。场下人人摩拳擦掌，为即将开始的比赛做着准备。
场上，鼓手捂着肚子，疼得冷汗直流，连连摇手：“不成了不成了！”
赵梁成急了：“这要命的当头，怎么就吃坏肚子了，就算死撑，你也得撑住了，不然这时去哪儿急寻鼓手？”
赛手也说：“狮王赛一定要有鼓手助威的，气势可不能弱！”
杨羡略一思忖，突然大步向女眷们坐的方向去了。
赵梁成喊：“哎，都这个时辰了，你干什么去？”
杨羡大步流星，穿过眼神各异的人群，一直走到步障里头，握住乐善的手腕，将她扯了起来：“随我来！”
乐善吃惊，脚下却不由自主跟上了他。
杨琬娘急忙道：“羡哥儿，那竿高得叫我心里发颤，去不得呀！”
琼奴站起来追了出去，罗氏奇怪道：“究竟怎么了？快，去打听。”
杨羡将鼓锤递给乐善，乐善陡然睁大眼：“我去？”
杨羡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怎么，你一手棒槌使得出神入化，换作鼓锤就不敢了？”
乐善不服气道：“谁说我不敢，只是——”
她环视四周，场上都是男子，不禁有些迟疑。
琼奴忙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大庭广众，抛头露面，失却女儿体面，杨家人又要为难你。”又对杨羡说：“五妹夫，鼓手岂是谁都能替的，休要胡闹叫人笑话！”
琼奴牵住乐善要走，杨羡却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两边形成了拉锯之势。
杨羡自信道：“我才不要什么鼓手，只要你亲眼看着我赢！郦五娘，你是女中骁勇、巾帼妇人，我就爱你爽朗泼辣、肆意无忌，想去就去，怕什么旁人议论！”
乐善怔住。
郦娘子风风火火地拨开人群冲出来：“女儿，大胆随他去！”
乐善惊异：“娘？”
琼奴也惊讶：“您怎么来了？”
“我叫二娘守店，女婿斗狮呢，我还能不来替他助阵？五娘，汴京摇橹掌船、开店立业女人多着呢，咱不怕旁人笑话。你丈夫都叫你去，其他人怕个甚！”
乐善立刻夺过杨羡手里鼓槌，喝令众人：“都给我好好赛，谁要是丢了我的脸，一人吃我一下子！”
众人哄笑。
琼奴叹气：“娘呀，这回郦家在汴京可要大大扬名啦！”
郦娘子豪迈地一挥手：“正好，叫全汴京的人都看看，我郦家的女儿好风采，羞杀那些个男儿！”
琼奴也笑了。一旁赵梁成目不转睛，正要腆着脸凑上去说话，被郦娘子一把按住脑门推开。
场上十数根桩子竖起，参差错落，高度不一，中央一根高竿鹤立鸡群，顶端悬挂着锦彩银碗。
狮头憨态可掬、生动活泼，赛手们头上各自缠了红巾、黄巾、蓝巾、紫巾来代表不同队伍……人人蓄势待发，目光紧紧盯着锦标银碗。
乐善用头巾包起了头发，戴上襻膊挽起袖子，双脚微分，站在了大鼓前。她回头看了杨羡一眼，杨羡对她鼓励一笑，乐善立刻别过眼去，攥紧了手中鼓锤。
皇室的步障里，皇帝远远瞧见一袭红衣的乐善，惊奇道：“怎么你杨家还有女眷下场吗？”
杨婕妤娴雅地笑笑，手不自觉攥紧了帕子，紧紧贴住了胸口，心也不由砰砰直跳，暗想：弟弟啊弟弟，怎敢在御前胡来，唉！
鼓声响起，狮队纷纷登上高桩，杨羡作为红队狮头，在高桩上腾挪移步，做出惊险的杂技动作，引得众人惊呼连连。
郦娘子激动地跳起来，猛拍身边人：“那是我女婿！快看快看，我女婿好生厉害！”
江朝宗藏身人群，眼里闪过狠辣光芒。
此时，黄队的狮头恶狠狠地撞了一只狮队下去后，又故意向杨羡横扫过来，杨羡灵活腾挪避让，迅速攀上最高的一根梅花桩。他的狮头一跃而起，将要踏上两桩之间的木板，谁料脚尖尚未落下，忽然咔嚓一声，木板应声而断。
观众骇异无比，纷纷惊叫出声。
一旦木板断裂，杨羡就要从高处狼狈摔下，江朝宗面露得意之色！
乐善的心一下子揪紧，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手中鼓也停住！
下一刻，杨羡矫健的身影腾空而出，干脆利落地越过木板，稳稳立于另一头的桩上，狮尾赛手也险险落在紧邻的桩头。
众人只当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顿时轰然叫好，气氛热烈极了。
杨羡把头一抬，锋利的目光盯向高竿：“夺青！”
杨羡的红狮队率先直奔高处，其他狮队不甘示弱、奋起直追。
人群里，江朝宗低声道：“准备好了吗？”
小厮俯下身：“是。”
江朝宗盯着杨羡的背影，面上浮起一丝冰冷的笑。
“休要怨我心狠，谁叫你不肯乖乖认命，一世做个无用败子呢。哼。”
如雷的鼓劲声不绝于耳，几只狮队都要设法通过高竿短桩往顶端爬，于是众人头撞头、尾咬尾，手肘碰撞、腿脚相击，人人拼力高攀、争夺第一。
黄狮队下手尤其狠辣，不择手段打下两支竞争狮队。很快，场上仅余杨羡的红狮与黄狮竞争。
杨羡心无旁骛，翻腾跳跃，直奔彩头，眼看胜利在望。
乐善与有荣焉，鼓点越打越熟练，越打越激昂，眼底眉梢都是飞扬的神采。
就在红狮将要越过黄狮，两队并行的一瞬，黄狮赛手甲瞅准时机，脚下狠狠踢向杨羡腰间，他的靴尖安了锋利的刀刃，杨羡猝不及防中招，腰间顿时鲜血淋漓！
红狮尾的赛手也被黄狮故意重重一撞，身子猛地一倾，立刻被撞下高桩！
杨羡被狮尾带累得往下连连坠去，好在他一手攀住狮头，另一手及时抓住短桩，方才险险稳住身形。
他整个人半挂在高竿上，目光一触及底下乌压压的人群，一阵猛烈的头晕袭来，身子犹如挂在半空的纸鸢，已然摇摇欲坠。
黄狮彻底越过红狮，赛手得意忘形，更是一脚踩在杨羡唯一攀着短桩的手上，狠狠碾下。
乐善悚然：“杨羡！”
郦娘子眼看险象环生，耳旁嗡地一声，几乎要晕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杨羡反手攥住对方脚踝，拼力狠狠一扯，对方未料他竟能绝地反击，一下被他扯了出去，登时惊呼一声，狮尾滑落，狮身也从高处坠下！
杨羡奋力一跃，一脚踩在黄狮头上，借力登上至高处，先一步将挂在杆上的锦彩银碗快速夺在手里，高高向场外扬起，百姓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五娘，我赢了！我赢了！”
乐善望着春风满面的杨羡，嘴角不自觉微扬。
赛事结束，杨羡被人扶下来，乐善忙上前扶住：“你怎样？”
杨羡伸手一看，原本捂住腰间的手一片鲜红。
乐善看了极为刺目，登时火冒三丈。郦娘子、赵梁成等人抓住黄狮队员不放。
“你们成心害人！”
“对，大家都瞧见你下黑手了！”
黄狮赛手也摔得鼻青脸肿，梗着脖子嚷嚷。
“谁瞧见了！”
“谁瞧见了，分明你女婿使诈，他踢了我下来的！”
“对，他害我们失标，你赔，你赔！”
乐善拿稳了手上鼓锤，赶上前去就是几棒子，专往人的痛处打，咚咚咚咚咚——
黄狮赛手被打得缩头缩脑、东躲西藏，还不忘怒骂道：“悍妇打人了！”
“哪家的凶残老婆，跟谁耍横呢！”
乐善俏脸一沉，将锤指向一名赛手，向杨羡道：“旁人是要夺标，他们一心害你性命。方才我在下头看他鞋尖银光一闪，必是有古怪！：
杨羡想也不想，喝道：“拿下！”
赵梁成带着小厮们冲上去，把赛手牢牢按住。赛手大叫：“冤死人了，杨家仗势欺人啊，这还有没有天理！”
人群里窥伺的江朝宗匆忙出来：“慢来！慢来！还请听我一言，先撒手。羡弟，不可意气用事，官家亲临金明池盛会，你们争胜殴斗是一重罪，御前失仪更添一重，趁着官家还未降罪，望你三思而后行，不可叫婕妤娘子为难！”
杨羡神色一变，乐善不为所动，厉声道：“正是朗朗乾坤天子跟前，好叫你魑魅魍魉现原形！扒了他的靴子！”
赵梁成率先动手，扒下靴子一瞧，大呼小叫起来：“快看，果真藏有利刃！快看！快看！”
众人惊骇，黄狮队伍掩面要躲，被郦娘子带人揪住不放：“罪证俱在，你往哪儿跑！”
话音未落，那边内侍带着禁军便过来了：“官家口谕，宣杨家伉俪御前问话。”
杨羡和乐善对视一眼，内侍颔首，离去。
江朝宗拍手，一副“我早知如此”的做派：“瞧瞧！我怎么说来着，官家这是要问你的罪，还是息事宁人得好。”又面向众人，高声道：“好了好了，都是年轻郎君，血气方刚，风风势势的，这才闹起来了，两边都有错处，怪不得哪一个！舅兄向来莽撞，今番失礼了。我代他向诸位赔个不是，小小龃龉，不为大事，别坏了端午节庆，咱们大事化小，以和为贵嘛——”
眼看乐善要发飙，杨羡两步赶上前去，一脚把人踹趴下了：“敢替那杀人的强人辩护，可不就是他的同伙，现在我要去面圣，过后再寻你的帐！娘子，咱们走。”
杨羡一把牵起乐善的手，乐善愣了一下，下意识要挣开，挣了一下没挣动，也就乖乖任他牵着走了。
江朝宗被踹得爬不起来，大喊：“你这不识好赖的东西，枉费我一番好心！”
郦娘子嘲笑：“哟，不说给自家人撑腰，反替打人的喊起冤来了。亏得众目睽睽，你还要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分明猴子爬树活献丑，自家不知大腚红呢。大家伙都瞧见了没有？”
赵梁成帮腔：“瞧见了瞧见了，丑态毕露，通红通红的！”
琼奴掩口乐了，众人更是哄笑。
江朝宗万分气恨：“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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