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衷肠
沈慧照追进书房,意外地发现好德正在替他整理桌上凌乱的卷宗,不禁轻声道:“不是还在恼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说两句肺腑之言,谁说我恼了,才没那么小气。几日没进书房,竟是乱成这样,青石该挨板子!”
“是我不叫他收拾的。要是不乱,你就再也不来了。”
好德垂着眼帘,并不回应。
沈慧照柔声道:“四娘,你为我那么辛苦,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只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讨好过女子,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是我做得不好,你能谅解我吗?”
好德耳根发烫,只作听不懂,手里继续忙碌:“我可不敢怪罪官人。”
这时,她突然发现卷宗下压着一幅被白纸蒙上的画,掀开一瞧,竟是自己的肖像,不由面露讶色。
沈慧照解释:“原想画了送你,可杜探花他们说你会喜欢香花龙诞,还是你更喜欢珠翠冠花,我可以……我是不是又弄巧成拙了?”
他伸手抽出了画卷藏在身后:“算了,画得不好,还是不要看了!”
话音未落,好德突然转身抱住他。
沈慧照猝不及防:“四娘?”
“姐姐们劝我矜持自珍,谋略制胜,可我毕竟不是她们,学不来手段。我最心爱之物,不是鲜花香料,不是金玉珠翠,而是一个人。我爱他心地正直,光明磊落;敬他只问天理国法,不近世俗人情;更怜他不擅讨好,举止笨拙可笑。我不要他学张敞画眉,更不必他陪我嬉戏玩乐,只要应我一句话就好。”
沈慧照心头颤动,认真起誓道:“四娘,我绝不再擅作主张地赶你走,更不会诓你、瞒你、叫你伤心,你是沈家的当家娘子,是我唯一的妻。”
“那三哥的心结解了么?”
“这段时日我渐渐明白,我不要四娘所托非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欺凌、受委屈,更不想你明明伴在身侧,偏要若即若离,让我抓不住、握不牢。比起那些陈年郁结,沈慧照更害怕的是……失去四娘。”
“那你要是再敢食言,我就——”
沈慧照顺畅地把话接完:“就再也不要我,再也不理我,再也不回头啦。”
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起来。
好德趁其不备,从他背后一把抢过肖像:“我还没看清楚呢!”
“哎——”
瞅瞅好德一副喜不自禁的神情,沈慧照叹息一声:“娘子,你可真善变。”
好德不以为然,随口道:“姐妹之中,我是最好说话的,那以退为进、连哄带打的好计,还未使出一半儿呢!”
沈慧照小声道:“哦,那还真要为各位襟兄掬一把心酸泪了。”
好德侧目:“嗯,你说什么?”
沈慧照微笑:“我是说,这幅画形似神不似,不及娘子真人万一,改日重为你画过。”
好德这才满意地笑了。
深夜,沈慧照靠坐在床头看卷宗,偶尔会扫一眼身边的好德,发现她早就蜷在他身畔睡着了。
沈慧照笑笑,取出二人定情的玉环绶,还藏在枕下,又替她扯扯被角。
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好德陡然惊醒。
沈慧照忙安抚:“没事,我去看看。”说着披衣起身,开门出去。
门外,喜儿燕儿都在值夜,青石站在廊下,面有急色。一见沈慧照现身,青石赶忙上前低语。
房内,好德睡眼朦胧地靠在枕上,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眼睛又慢慢闭了起来。
沈慧照匆忙进来,轻轻推了推好德:“四娘,醒醒。”
好德眼也不睁,玩笑道:“三哥不是说今夜无人来扰,可不是又诳我。”
“四娘,陆家出了人命案,方玉蝉成了杀人凶嫌!”
好德睡意全无,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惊呼一声:“什么?!”
开封府衙,沈慧照坐在二堂,正在听陆家父母陈情。
陆母满面愤慨:“骗婚一事,子虚乌有!是!先前酒楼相看,去的是十郎,媒人前来替两家说合,不好坏了长幼之序,我家才替九郎求娶!说定了日子,又给九郎去信,催他尽快回来完婚。我儿怕误吉日,这才改了近道,遇上劫财的强人,不幸破相毁了容!两家订约之时,我儿才貌双全,飞来一场横祸,怎么叫骗婚呢?何况婚盟既许,再无挑剔富贵贫寒、妍媸美丑的理。可恨那恶毒妇人,竟嫌我家儿子貌丑怕人,蓄意要谋死他呀!”
沈慧照冷冷道:“既是归京途中受伤,为何成婚前不漏口风,来亲迎的又是哪一个?”
陆父忙道:“回大人,不为故意隐瞒,实是吉期已定,喜帖广发,这大喜的日子顺则吉悖则凶,谁敢轻易延误,又望新妇早早进门,冲一冲婚前晦气!九郎面伤不好见风,亏得他兄弟两个年貌相近,外人难分,才叫十郎代兄亲迎,这……这也不违律吧!”
沈慧照怒道:“还敢百般遮掩!就算不是故意骗婚,却也有心隐瞒,婚前两家交代清楚, 或等陆九郎伤痊再议,或两家退婚别许,都在情理之中。分明怕说了实话,新妇不肯上轿!”
陆父吓得脸都白了,陆母果断道:“大人,我家事先遮饰有过,要打要罚,陆家认了!可那方氏谋杀亲夫,犯下恶逆大罪,那是要判死的,还请大人秉公处断!”
沈慧照眉头深深皱起,陷入了两难之境。
另一边,谯度领着好德到了监狱,向狱卒点头,狱卒打开了监狱门。
好德入内,燕儿提着食盒外头等候。
蓬头垢面的方玉蝉抬起头来,一见到好德便扑了过来:“表嫂,你可来了!”
“别忙着哭,先告诉我,究竟发生何事?”
方玉蝉泣不成声:“新婚之夜,前院喜宴久久不散,房里人都叫陆家打发去了,我等得不耐,迷糊靠着睡着了,半夜里听得梆子响了三声,睁开眼就看见——”
当时,靠坐在床边睡着的方玉蝉陡然被梆子声惊醒,睁眼一瞧,一张半毁的脸近在眼前。
陆九郎来握她的手,关切道:“娘子?”
那脸一笑更加可怖,方玉蝉犹如见了鬼魅,瞬间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拼命挣扎推搡:“你是谁!你是谁!”
陆九郎竭力想让她镇定下来,一把抱住她:“娘子,娘子,我是你官人哪!”
方玉蝉情急之下,摘了系在裙内裤腰上的短匕首一通乱挥:“走开,你走开!啊,不要过来!”
陆九郎去夺她的匕首,二人纠缠间,他的腹部被重重划了一刀,血染新衣倒了下去。
方玉蝉握住染血的匕首,一脸惊恐。
听了方玉蝉的讲述,好德不解地问:“你怎会随身携带利器?”
方玉蝉哽咽:“这一路上京千里之遥,为防撞上歹人,有个山高水低的,便寻铁匠打了一柄短匕佩在腰间,外头裙子遮住,外人留意不着!成婚前原要摘下,思及孤女老仆进京投奔,难免惹人闲言,将这匕首给郎君瞧了,也好证我的品格,谁曾想作出祸来!表嫂,那陆九郎死了不曾?”
“死是不曾死,活也未必活,人还在生死之间,只看他的造化了!”
方玉蝉死死攥住四娘衣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要真死了,我也得陪葬!我是被吓昏了头,不是成心杀人,我不是成心的呀!表嫂,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吧!”
好德忙把人搀住,无奈道:“玉蝉,陆家上下异口同辞,都说你预谋刺死陆九郎。依宋律,谋杀丈夫位列十恶条,是恶逆大罪,我也救你不得呀!”
“恶……恶逆?!”
方玉蝉惊恐到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好德忙去掐她人中:“快,倒水来!”
谯度也奔了进去,狱中顿时一团忙乱。
书房里,好德在桌上一通乱翻,沈慧照并不出声阻止,只是默默注视。
半响,好德懊恼地将律法丢到一旁,突然想到一处,忙追问:“三哥,那陆家骗婚在先——”
沈慧照打断:“此事过于巧合荒诞,我也曾有疑心,但经谯度详加访查,陆九郎确系盗匪所伤。同行商人王牧和汴京名医刘在昌都可以为证,骗婚一说,纯属无稽!”
“那他家也有个隐匿之过!”
“当初陆家坦然相告,你们又待如何?”
好德不假思索:“退婚!”
沈慧照冷笑一声:“陆家若坚持不允,官司打到开封,凡许嫁之女,已投婚书而反悔者,杖六十。就算另许他人,也要将女子追还原夫!四娘,写立婚书非同儿戏,只因未婚夫由美变丑,便轻言退婚,同那嫌贫爱富的邓家又有何异!”
“那……玉蝉是自首,当用按问欲举条,减二等论罪——”
沈慧照不留情面道:“方玉蝉杀伤的是亲夫,不在自首减罪之例!”
好德急了:“她夜半惊魂,铸成大错,也是人之常情。陆家早早说了,酿不出这个祸来,况那陆九郎只是受伤,玉蝉罪不至死啊!”
沈慧照叹息一声:“四娘,不要白费心机,依律,她就是死罪!”
好德呆住。
此时青石禀报:“大人,杜推官与军巡使谯度求见。”
“请他们进来。”
“是。”青石又对好德说:“娘子,郦家五娘子到访,正四处寻您呢。”
好德有气无力地回答:“知道了。”
沈慧照还想再宽慰好德两句,好德没精打采地行了个礼,一言不发地走了。
花园里,乐善追着好德不放,连声追问:“哎,开封府真的要判死方玉蝉吗?姐夫亲口对你说的?谋杀亲夫,判腰斩还是凌迟?”
好德无奈:“小五,还嫌不够乱的吗,你又跑来干什么!”
乐善不以为然:“四姐姐可别生气,今整个汴京,人人都在议论这桩大案。娘也好奇的嘛!”
“小五,是我亲手替玉蝉备嫁,眼看她落到这步惨地,我心里多少不忍,总想有个法子,设法救一救她。”
乐善摇头:“新婚之夜谋杀亲夫,大罗神仙也搭救不得了。四姐姐,你还是问问她,有什么心愿未了的,咱们好好替她办了,也算尽点心意!”
好德心头一哽,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乐善突然道:“哎,那不是方玉蝉身边的崔妈妈,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好德一眼望去,崔妈妈红着眼睛匆匆经过,腋下还夹着黄纸元宝。
花园偏僻处,崔妈妈躲在避人处烧着纸钱,眼里淌泪,口里祝祷。
“阿郎在天有灵,可要保佑小娘子,别叫她年轻轻做了断头的孤魂,连个埋骨之地都没有啊。呜呜呜!”
好德唤道:“崔妈妈?”
崔妈妈一听,一低头就要跑。
女使燕儿、喜儿上去把人拦住,乐善走上前去:“好啊,你这老刁奴,见了我姐姐就走,做得什么亏心事!”
崔妈妈红着眼睛,有些慌乱:“老奴寄人檐下,哪里敢呢。想到我家小娘子孤伶伶投奔了来,所求不过脚下三尺立身,还以为嫁得好人终身有靠,末了陷到那绝境里头,只恨天道不公,伤心为她一哭罢了。”
乐善柳眉一挑,冷哼一声:“东家不中意西家不情愿,陆家还不是她自个儿挑的!你话里话外,变着法儿指摘我四姐姐,别人好心替她筹办婚事,这还办出罪过来了!你在这儿偷偷烧什么,是不是诅咒我四姐姐!”
崔妈妈心里一颤,扑通往下一跪:“不不不,万万不敢的。实在是……实在是……”
好德打量过崔妈妈的神情,又扫了一眼只余下灰烬的角落,说道:“为你家娘子祈福何必偷偷摸摸,我没来之前,你躲在这儿祭奠谁?”
崔妈妈心念急转,不禁想起先前小厮茂春的诱导:“谋杀亲夫必然判死,你要方娘子活,只有这一条路走!”
崔妈妈对上了好德怀疑的眼神,只得把心一横:“请娘子容禀!”
另一边,谯度向沈慧照禀报:“卑职去了陆家,探过陆九郎的伤势,至今高热不退,昏迷不醒。陆家人满腔怨愤,非要将方娘子判死不可。”
沈慧照沉吟:“这就麻烦了!陆九郎撑得过来,方玉蝉或有一线生机,否则她难逃凌迟之刑!谯度!”
“卑职在。”
“派人守在陆家,陆九郎要是醒了,即刻来报本官知道!”
谯度垂下眼:“是!”
杜仰熙走来插话:“哎呀,哪里等得及!这案子举城瞩目,物议沸腾,明日便要作出判决,我来请大人示下,就依凌迟论罪,可否?”
沈慧照声音沉重:“你才是此案主审,依法裁断,无有不可。”
话音刚落,好德急匆匆进了书房,抗议道:“不可不可,万不可判凌迟啊!”
杜仰熙劝告:“四姨,我们在讨论方玉蝉杀人重案,你不要意气用事。”
好德正色道:“杜推官,敢问有人三年父丧未满,服内成婚,该当何罪?”
杜仰熙想也不想:“自古为父母守孝乃儿女本分,孝期成婚是为大不孝,更有违国家法度。大宋凡居父母丧而嫁娶者,依律徒三年,判和离!”
“那他们就做不成夫妇喽?”
沈慧照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追问道:“方玉蝉定婚时未曾除服?”
好德激动地说:“岂止定婚时不曾除服,今天才是她三年守丧期满、不禁嫁娶之日!先才我见崔妈妈偷偷祭奠,再三盘问之下,她才吐露真情。原来她们主仆生怕那继母再来寻衅闹事,只得谎称丧期已满,着急嫁人脱身!”
好德目光闪闪地盯着二人,等他们下一个结论。
沈慧照沉吟:“所以,方玉蝉刺伤陆九郎,不能以谋杀亲夫论罪,断不了恶逆大罪!”
杜仰熙起身踱了两步,猛然转身:“可是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还是要判绞刑啊!”
沈慧照却说:“方玉蝉甫一入狱,未经审讯,已坦白罪行。杀伤的既是外人,自首减罪二等,绞刑改判流放。”
杜仰熙陡然醒悟:“依太祖定下的折杖之制,流罪三千里,可代以脊杖二十,再加——”
沈慧照和四娘异口同声道:“配役一年!”
谯度眼神复杂地看着高兴的众人,始终不发一言。
杜仰熙抚掌大笑:“好了好了,没想到服内成婚倒救她一命,这可真是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可孝期成婚是为忤逆,杀伤人命更是不仁,这样一个女子,为何你要替她谋算呢?”
好德回答:“她是好人,我为她辩,她是恶人,我还要为她辩,只因她罪不当死呢。”
杜仰熙钦佩道:“四姨,你嫁了沈大人,可真是日进千里,叫人刮目相看。方玉蝉逃脱一死,全仗了你的功劳!”
好德莞尔:“也得大姐夫你秉心公正,从善如流啊。”
沈慧照目光一转,落在沉默的谯度身上:“谯度,遣人日夜兼程赶去杭州,将方家根底查究清楚,以便具文陈报。”
好德好奇道:“三哥未免也太小心,方表妹再糊涂,还能弄错亲生父亲的丧期吗?这样大事,崔妈妈怎敢妄言。”
沈慧照微微一笑:“例行公事而已!去吧。”
“是,卑职即刻去办。”谯度匆匆退下。
杜仰熙收回望向谯度背影的眼神,扫了沈慧照一眼,沈慧照几不可察地颔首。
好德看到二人的眼神交流,心头升起怀疑:“你们——”
沈慧照及时起身,如常笑道:“难得姐夫来我府上,公事谈完了,还请移步花厅,我新得了一饼建州王家的白茶,世上茶之精绝者无出其右,正想请你品鉴!”
杜仰熙故作惊奇地看向好德:“哟,你这本事可了不得,我们沈大人谈完了公案不赶人,竟叙起待客之礼了!”
好德失笑,只觉沈慧照有意打岔,心头怀疑不减。
(https://www.vxqianqian.cc/4450/4450500/31427732.html)
1秒记住千千小说:www.vxqianqian.cc。手机版阅读网址:m.vxqianqi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