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芳心
翌日清晨,盛装打扮的好德一打开房门,沈慧照便站在门口。
好德惊讶:“官人?”
沈慧照微微皱眉:“我等你很久了。”
好德恍然大悟:“还未向官人告罪,今儿我就不去衙门了,药都交给青石了,待官人用药时,热一热就好。”
沈慧照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青石,青石忙道:“大人,四更刚过,药就送来了。您走得急,小的不及禀报。”
好德笑道:“这是要去衙门吧,我送官人。”
二人并肩而行,沈慧照打量过好德,不动声色道:“今儿要出门?”
“昨日我回来,太夫人便提起要为方表妹说亲的事——”
沈慧照马上打断了:“说亲请了媒人便是,未必还要你亲自去相看。”
好德好笑:“自然要方表妹自己相看的,只是她孤身在京,身边没有长辈做主,太夫人虽请了姑母作陪,可这看中看不中的,到底是年轻女郎,怕是羞于启齿。太夫人吩咐,让我也跟去瞧瞧,帮着参谋一二,免误表妹终身。今儿看两个,明儿还有三个,太夫人发下话了,必要替方表妹寻个称心如意的。”
沈慧照心中不悦,面上并不表露,若无其事道:“那就忙你正经事去吧,不必相送了。”
他以为好德还得推脱一下,坚持送到门口,谁知好德笑着行个礼:“官人慢走。”
沈慧照不满地看她一眼,怀着满腹的郁卒,快步离开。
好德望着沈慧照的背影,对燕儿说:“咱们也走吧!”
潘楼阁子里,沈睦、四娘正在陪方玉蝉相亲,年轻郎君一个接一个来行礼,高矮胖瘦应有尽有。
方玉蝉躲在团扇后头,露出一双眼,悄悄望向轮番出场的相亲对象。每相看一个,方玉蝉垂在桌下的另一只手就赶紧向好德摆一摆,好德便给媒人抛眼色,立刻把人打发走。
一天天过去,郎君们流水样的来,方玉蝉始终摇头,好德万分失望。
沈睦原本还悠哉地轻摇团扇,眼见方玉蝉始终相不中,眉头也皱起来了,终于把扇子往桌上一搁,不满意道:“好了!这一连相了七天,每日里少说也看三四个,门第好的才学高的,你都看不中,到底要选个什么样的?快快说了,免得咱们费事!”
好德轻咳一声:“姑母,这事急不来。”
方玉蝉脸色通红,欲言又止,好德笑着凑过去,轻声道:“姑母将早前为归娘相的人才都拿出来了,尽是家风严谨、子弟长进的殷实人家,表妹要别有心思,悄悄对我说了也好。”
方玉蝉略一犹豫,果然在好德耳边低语两句。
好德连连点头,向沈睦道:“姑母选的自然样样都好,只是这妍媸好丑,还得再仔细辨辨。”
沈睦大笑出声:“哦,我明白了!”
方玉蝉没料到沈睦如此直白,忙把脸一蒙,面上羞得通红。
沈睦扫向媒人,颐指气使道:“听见了没有,要样貌般配的!”
一个媒人正在迟疑,另一个媒人一拍大腿:“有有有,就城西的大舶商陆家,家里漕船二十多艘,是个大富之家。他家九郎名唤陆盛的,风仪出众文采风流,真真的匣里美玉、人中龙凤。他也一心要访个好的,不肯轻易就娶,婚事上老大周折,可不是现成的缘分?只是这人还在书院,仓促不得见面……哎呀,他倒有个兄弟,一母同胞,貌若双生,站在一处外人也难辨的,要不请来一见?”
好德道:“这怕不妥,不如等陆郎君归家——”
沈睦道:“哎,我倒听过陆家这两兄弟,人品才学都是极好的,见不着九郎,请十郎一见也无妨嘛!”
媒人喜笑颜开:“见见,见见!我这就去!娘子稍候!稍候!”
沈慧照从衙门匆匆回来,四处寻不着好德人,心头涌起浓浓不悦,脸色也沉了三分。
喜儿忙上前行礼。沈慧照问:“已是日暮时分,娘子至今未归?”
喜儿忐忑回答:“是。”
沈慧照脸色顿时更难看了,丢下一句话:“待娘子回来,让她马上到书房来!”
说罢,拂袖而去。
喜儿忙问落后的青石:“郎君怎的了,脸色好生吓人!”
青石回答:“天底下哪有不围着磨心转的磨盘呀,你转告娘子,请她好好琢磨吧!”
“啊?!”
青石哼了一声,快步走了。
潘楼阁子里,媒人一指楼下:“底下帽上簪花的就是,请小娘子观瞻!”
方玉蝉还有些腼腆,走到窗边,探头向下望去。
楼下人来人往,不少年轻郎君都帽上簪花,衣袂飘飘。
方玉蝉惊讶道:“这街上簪花的多了,哪一个才是呀?”
媒人笑道:“簪着一朵黄花,身量最高、面皮最白的就是,娘子再看仔细点!”
方玉蝉定睛一看,果然在对街瞧见一位年轻俊美的黄花郎君,那郎君也瞥见了楼上娇娘,站定向她作了一揖。
方玉蝉看清了人,顿时脸色一红,回以矜持一笑,转身便往屏风后头去了。
沈睦问:“哎,这是个什么意思?”
好德察言观色,了然于心:“好了,这就是相中了。辛苦妈妈去回了陆家,陆十郎若无婚配,便许了他了!”
屏风后,方玉蝉听好德的话,只觉正合心意,不禁低头一笑。
媒人也喜笑颜开:“娘子吩咐,当效犬马之力。”
深夜书房里,沈慧照背对着门,站在书架前看书。
好德进了沈慧照的书房,满脸笑容上前行礼:“官人万福。”
沈慧照头也不回:“娘子今日过得可好?”
“劳官人记挂,一切都好。”
沈慧照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
“正要禀了官人知晓,方表妹相中了城西舶商陆家的十郎,偏他家哥哥未娶,绝不肯先就弟弟。好在这位陆九郎在白鹿洞书院求学,美姿容擅诗词,还画得一手好丹青,难得一位人间佳郎,正堪与表妹匹配。姑母说了,要托人再访查访查,陆九郎果真品格端方、不负才名,便将这门婚事定下。”
“美姿容?你亲眼见了?”
“这……楼上楼下,隔街相望,也看不大真切,不过方表妹说是好的,想必他哥哥也在伯仲之间了!”
“这么说,太夫人交代的差事,你是办好了。”
好德笑道:“成就一桩姻缘,哪是如此容易的?备办嫁妆就是一大宗,等过完了帖,男方下定女方要还礼,往后正式过大礼时,细务更是不胜枚举,桩桩件件不能出错的。太夫人说将这备嫁的事交给我办,我心里直打鼓呢。官人,你说我能办好吗?”
沈慧照突然冷笑一声:“你连官司都能办,办桩婚礼想必也难不倒了!”
好德厚脸皮道:“官人亲口说了,料想不是哄我,那我就放手去做,先前冒犯过表妹,替她办妥婚事,只当是自赎前罪了。官人,这头亲事还得禀过太夫人,若无其他吩咐,我就先去了。”
沈慧照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好德,好德无辜地眨巴着眼睛看他:“官人,可还有事?”
沈慧照强行把一口郁气忍下去:“你去吧。”
好德行礼告退。沈慧照看她出去,越想越生气,将书重重丢回了案头。
第二天,沈慧照在走廊远远瞧见好德,特意绕道从正面把人给堵住了。走近了,他才发现好德旁边还有个方玉蝉,索性站住了等人过来给他行礼。
好德与方玉蝉经过走廊,正介绍道:“范家布庄是汴京最大最好的布行了,不说青州、齐州的绸,镇江的花平罗,连福建建州出产的异色锦都有,官人?”
好德见了沈慧照,向他行礼。沈慧照问:“你这是往哪儿去?”
“官人,我陪表妹去布行选嫁妆。”
方玉蝉也笑着行过礼:“生受表哥,劳表嫂为我多方奔走,小妹感激不尽。”
沈慧照只盯着好德,“口里敷衍道:自家亲戚,不必言谢。你们去吧。”
方玉蝉点个头,匆匆拉着四娘离开,一众女使簇拥着二人远去。
沈慧照回头望去,好德的声音远远传来:“成婚的彩缎不能马虎,定要好好挑选。首饰呢,中意什么样的?送去男家的公服和花幞头今日也得定下啦!”
青石小心禀报:“大人,小的打听过了,婚期定在六月十八,娘子再忙,忙不过六月去。”
沈慧照看他一眼,青石赔笑。
沈慧照心下了然,暗想:至亲至疏夫妻,她是有意同我生分了,也好实践前言,做对相敬如宾的夫妇呢!哼。
六月十八,黄道吉日。
沈家门外,一阵欢快的鼓乐声里,新娘被人扶着上了花轿。
喜娘高喊:“吉时到,起轿!”
鼓乐声越发起劲,崔妈妈女使们随轿而走,年轻英俊的新郎官跨着高头大马,喜气洋洋地领着迎亲队伍远去。
站在门外送亲的沈慧照无意中转头,发现好德也望着远去的迎亲队伍,眼底满满都是羡慕,他不禁若有所思。
回房的路上,好德一路都很沉默。
沈慧照时不时看她一眼,终于忍不住道:“功德圆满合该喜气洋洋,怎的反倒伤感起来?”
好德一笑,心内腹诽:同是终身大事,人家有新郎官亲迎,我却笑着来哭着走,好不凄惨,换谁笑得出来?
下一刻,她露出应付式笑脸:“官人说的是。太夫人体弱不曾出来观礼,心里老大不快活,我去陪着说说话,官人也一道去?”
沈慧照本打算一起去,看出她笑容敷衍,转念一想,改口道:“你去吧。”
好德保持完美的假笑:“是。”
她利索地行个礼走了,沈慧照望着她的背影,突然道:“青石,替我下帖请杜探花、范郎君潘楼一会。”
“大人,这杜探花日日衙门里都见的,他要追问起缘故——”
“就说我有要事请教。”
时至傍晚,好德一会儿捧起绣活扎两针,一会儿摆弄起胭脂水粉,一会儿搬出珠宝匣子翻拣,两个女使眼睛好奇地跟着她转来转去。
好德忍无可忍地丢下珠翠,快步往外走,心想:统统都好无趣,还不如去陪三哥看卷宗!
一只脚都迈出门槛了,她突然想起康宁说的话。
“哄完了,巴掌也得打呀,还得狠狠地打,打得他长记性为止!”
好德转念,对自己说:三哥追悔前非之前,万不能重蹈覆辙,郦四娘,只得忍下了!
她跨出去的脚,强行收了回来。
此时青石匆匆赶来,站在廊下禀报:“娘子,大人请您移步花园。”
好德面露诧异。
她带着女使来到花园凉亭,远远便瞧见凉亭围了纱帐,四周摆满茉莉香花和建兰,不觉暗暗惊异,放慢了脚步走过去。
青石跟在后头,悄悄向两个女使一挥手,示意二人止步。
好德独自走近,这才看清整个凉亭都是精心布置过的,纱帐上悬以香珠、随风轻曳,桌上摆满枇杷甜瓜等时鲜水果和各色点心。亭内燃起香炉,袅袅香雾喷薄而出。最扎眼的还属花架上的一盆大型插花,一走近了,浓郁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望着眼前的茉莉,好德再也压不住心头喜悦,伸出手想要摘一朵,已有人抢先伸出手去,替她取下一簇茉莉花,送到她眼前来。
好德望向来人:“这时节茉莉最时兴,花贩进得城来,五更天就被人争相买去。官人怎知我爱茉莉?”
沈慧照顺势将这一簇茉莉花簪在她的鬓间,目光温柔:“我还知道你喜欢簇戴发间,常串起香花佩在身上,是不是。”
好德望着对方的眼睛,心头怦然一动,忙转移视线,顾左右而言他:“亭中香气袭人,不知熏的是什么香?”
沈慧照莞尔:“四福斋不也搭卖过香饼香丸,你会分不出?”
好德下意识避开他灼灼的眼神,特意走到桌边来:“园里又是建兰又是香茉莉,一时倒难辨了。”
沈慧照走到她身侧:“去年宫中赴宴,官家将古龙涎分赐众臣,我也得了一饼,只是瞧着墨色带腥,便一直收在库房。看你房里常熏香,我特意叫人翻出来的。”
好德故作无动于衷:“哦,是么?”
沈慧照牵起好德的手,将她引到桌旁坐下:“知你素来畏热,我回来时顺道在饮子店买了祛暑的凉水,新鲜时物也是今早庄上刚送来的,你尝尝。”
沈慧照说着,亲自给好德倒了一杯酒。
两人都没有留意到,蜂群被过于浓郁的花香渐渐吸引来了,开始围着亭周鲜花和亭内插花打转。
好德品尝一口,万分惊喜:“这雪泡梅花酒是宋门外梁婆饮子店的!早冬时节摘下的梅花,盐腌在蜂蜜罐儿里,封存到六月才启坛。四福斋里也做,不如她家香味馥郁。我怕娘知道,常和小五偷跑去买来喝的!”
她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关键,试探道:“那可不顺道,官人特意为我买的吗?”
此时,蜜蜂悄悄叮上了好德的发髻,二人只顾说话,浑然不觉。
沈慧照沉声低语:“四娘,我只是……想让你欢喜。”
好德心头雀跃不已,“欢喜欢喜,我很欢喜!”的话在呼之欲出,然而在面上只是淡淡一笑,放下酒盏:“不敢叫官人费心,我在府里什么都不缺的。虽是暑热天气,毕竟凉水伤身,委实不敢多饮。”
沈慧照很是失望,然而下一刻,好德尖叫一声,突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她的耳后被蜜蜂蛰了一下,一叠声地喊:“三哥三哥三哥!有蜂子!蜂子蜂子蜂子!”
沈慧照骇了一跳,连忙将人搂在怀里,将她鬓间茉莉和腰间香囊全部丢下,大声呼唤:“青石!青石!将香炉和花全撤了!”
好德吓得躲在沈慧照的怀里,像无尾熊一样紧紧抱住他不放,哪里还有半点强装的淑女风范。
青石忙带人跑过来,将亭子里的香炉和鲜花全部搬走,蜜蜂也很快飞远了。
沈慧照提醒:“四娘,没事了!”
好德从沈慧照怀里出来,看着一地狼藉的花瓣,不禁气恼道:“三哥,园里陈设香花无数,亭内还要挂香珠摆香炉,莫不是怨我近日冷淡,故此出这主意来戏弄?”
沈慧照急了:“当然不是!是你那几个姐夫说——”
“我姐夫?”
沈慧照剖白心迹:“我不知你心爱什么,便去请教三位襟兄,他们说女郎爱花爱香也爱风雅,我才学来讨好你。是我考虑不周,都是我的错,蛰疼了么,我看看……”
好德心里改恼为甜,面上却不露喜怒,轻拂去他的手:“妻子的喜好,但凡平日多加留心,何必去问旁人?只恐往日惯了我殷勤体贴,忽见人转换心肠,面上过不去,这才屈尊迎合。自古人心贵难轻易,容易到手之物,也就不为稀罕!一旦我心回意转,未免官人又要变卦,还将我撇在一旁!须知世上那些少了情爱的夫妇,知足守份还可凑合,可要是再三戏弄、全无敬重,就连夫妇都做不长了!”
说完,她丢下沈慧照,转身便走。
沈慧照心慌:“四娘!四娘!”
好德察觉沈慧照追了上来,嘴角微微弯起,脚下步伐却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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