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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苗族古歌


她道:“你这腿去医院弄好些,不过这里救护车开不过来,寨里也没车出去,只能找人抬你出去。”

“不用这么麻烦,都是皮外伤,放些药包起来就好了。”我说。

女人让我们先去洗澡,又给我们找了干净的衣服,是他父亲的,都是很老旧的黑衣黑裤,我换上之后整个人就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民。布洛穿上却有一种另类的时尚感,同样的衣服不同的人穿起来感觉都不一样。

女人出去给我摘了草药,洗净剁碎后敷到伤口上,找来一些白纱布给我包上。她说我现在的情况,如果再奔波伤口好不了,让我在寨里多住几天,等伤好点了再走。

她倒是很热心,我的确得休息几天,至少今天之内是绝对走不了了。

我让她称呼我小王。她告诉我她叫杨明英,这个寨子里都姓杨,她简单说了寨里的情况,寨里的青壮年大都去广东、浙江工作了,基本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家里就她和她爷爷在,父母都在外工作。

杨明英给我们简单收拾了房间,我一沾到床上就睡死过去了,一直到晚上杨明英来叫我们吃晚饭,我才发现自己的肚子早已经空空荡荡,杨明英特地加了菜,还有酒喝。酒足饭饱之后我和杨明英闲聊了几句,感谢她的收留,然后又继续回床上躺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晒三竿,是被一阵歌声闹醒的。

“Lol—ngit—zab—gangx—nal,Diut—niuf—mais—nangx—bil,Hlat—jit—jes—nongx—lal……”听着调子像是苗族古歌,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很像是布洛的,我心说不会真是这小子在唱吧。

我一瘸一拐的走出屋外,经过一夜伤口疼得厉害。走到围栏边,就见布洛和几个老人坐在大树下,歌还真是他唱的,没想到这小子苗族古歌也会。

杨明英迎面走来:“醒啦。”她看向布洛他们:“你那朋友都唱了一早上了,老人们可喜欢了,现在这些歌寨里早没年轻人唱了。”

杨明英又告诉我,她爷爷以前是这里有名的歌师,那些老人都是年轻的时候跟他学的,但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学了,平时也就几个老人自己唱唱。

我靠在围栏边看着他们,布洛的声线确实很好,唱起来别有一番味道,他唱一段就用苗语跟老人们说着什么,似乎在向老人们请教,可惜手机电池被我砸了,不然还真想偷偷录下来。近几十年以来,由于外来文化的影响及其他社会原因,懂古歌的人越来越少,在台江县中能唱完苗族古歌的人不上百人,这种原生态的苗族古歌我平时也没机会碰上。

几个小鬼没事干也跑过去听唱歌,大树下热闹起来,我走下吊脚楼,走过去,几个老人用苗语说着什么,说着说着老泪纵横,虽然我听不懂,但是能感受得到,现在年轻人都不唱古歌了,这些老人没想到还会遇到一个会唱古歌的年轻人,喜极而泣。

来到大树下,布洛看了我一眼,没理我,我拍了一个小屁孩的肩膀,问他那些老人说的是什么,小屁孩普通话很流利,苗语倒不太懂,大致跟我说是布洛懂得很多的古歌,老人们很高兴。

我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大约是觉得这小子不会则以,会则必定精通。

布洛的声音很好,几个小鬼听过之后都嚷嚷着教他们,是用普通话说的,所以我听得懂。

布洛说:“让爷爷教你们。”

小鬼们发出不满的声音。

布洛起身向老人们别过,往寨子的方向走去,我跟上他,调侃道:“你是专门来催泪的吗?唱一上午把老人全唱哭了。”

他不理会我,自顾自的往前走,不是回杨明英家,而是往寨子深处走去,我跟在他后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我边走边打量着这个寨子,这里整个寨子都是木楼,没有砖房,而且都很陈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吊脚楼都是三层的,底层是合基吊脚,是牲畜和农具屋,但是很多人家都不养牲畜,空在那;中间层用以生活起居,像杨明英家就是用木板分隔成一个个隔间,分为堂屋、火堂、卧室、厨房、茅厕之类的;顶层主要用来存放粮食和各种杂物。我看也没什么粮食,昨天来的时候看到寨边的很多田地都丢荒了。

整个寨子冷冷清清的,看不见一个年轻人。这一点倒是和我的老家很相似。

我跟着他来到一栋吊脚楼前,门没关,他用苗语唤了一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从屋里走出,包着头巾,穿着蓝色右衽的衣服,黑色裤子,身形伛偻。

布洛用苗语跟她说了什么,老人把我们领进到屋中,让我们坐在堂屋等待,转身走进房里,我莫名其妙,问布洛来这里干什么。

“她是剪纸艺人。”布洛说。

苗族剪纸是苗族刺绣的底样,多为即兴作品。我来了兴趣,苗族剪纸我平时也就在图片上见过,而且我母亲就喜欢这种少数民族工艺品,说不定能买两幅回去送给她。

老太太从屋里拿出一些剪纸给我们看,剪的是龙凤麒麟,画面造型生动,线条自然流畅,跟汉族和北方少数民族的窗花剪纸不同,富有宗教文化和原始艺术气息。

老太太用苗语说了什么,拿起红纸和一把刀口很尖细的小剪刀,没有绘图,随手剪了起来,我惊讶的看着,她每一刀似乎都知道该落在何处,并且动作很迅速,一幅图很快成型,她把剪纸展开,赫然是一幅精细的艺术品。现在学习剪纸的人越来越少了,能不绘图而随手剪出图案的更少。

布洛用苗语向老太太讨教了一番,接过红纸和剪刀也跟着剪了起来,看起来有模有样,一点也不逊色,这小子倒是多才多艺,不仅会唱古歌,还懂剪纸。剪纸展开,赫然是和老人一模一样的图案。

和那些老泪纵横的老人不同,老太太笑脸盈盈的用苗语说着什么,拿着剪纸跟布洛说个不停,之后又剪了一幅。

从剪纸老太家出来,她送了我们两幅剪纸,人手一幅,布洛的剪纸则留给了她,大概是留作纪念。

布洛又往寨子里头走。我算是明白了,他是特地去向老人们讨教民族文化的,不知道他懂的究竟有多少,但是像他这么个讨教法,懂的东西多也不无道理。

一天下来,我跟着他把寨里的老人都问候了一遍,改革开放前做过鼓头的、父辈曾是巫师的、懂得很多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的,等等。当然,更多的是听老人们讲过去的事以及这些年来的变化,从他们年轻时游方暗恋的对象讲到民俗的逐渐消亡,再到树木过度砍伐环境越来越差。一个个长吁短叹。最让他们伤感的是寨里的人都出去谋生路了,整个寨子空空荡荡。

这种走家串户的访谈让我有种当年田野调查的感觉。布洛和每个老人都说的上话,尽管他基本上不怎么说话。

傍晚回杨明英家的时候遇到了我早上询问的那个小鬼,他告诉我们寨里有个鬼师,这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然而现下天色已晚,不方便去,只能等明天了。

回到杨明英家,她冲我们不停的笑,说今天寨里的老人都在说我们俩,一个个开心的不行,过年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开心。

我问她这里还过苗年?杨明英说早不过了,都是过的客家年,就算过年的时候寨子里也没多少人的。

晚饭过后,回到房中,我想着这个苗寨的状况,现在社会快速发展,谁都想进步,无可非议,只是代代传承下来的文化就这么丢失掉实在叫人可惜,我忍不住问布洛:“你是我国人吧?”

他不解的看着我,我跟他说起以前的一段经历,九八年的时候,我跟着几个朋友去凤凰旅游,在餐厅里遇到了一个人,对我国的民族文化非常熟悉,还当场用老苗文翻译菜名,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结果那是个外国人,还放话问谁能背出五十六个民族,结果在场的人除了他没有一个人能背出来。

也是因为这件事,后来填报志愿时我把本来想好的志愿专业改成了民族学。布洛的表现让我想起了那个外国人,如果他不是我国的,我估计得像今天那些老人一样长吁短叹了。

其实他长得细皮嫩肉的,又给那些老外做翻译,我一度怀疑他不是我国的。

他没说话,躺床上睡觉去了。

夜里伤口疼得厉害,我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伤口不仅疼还很痒,好像有密密麻麻的小虫在里头钻动。我忍不住爬起来,打开二十五瓦的昏黄的白炽灯,想要查看伤口。一阵阵歌声从外边传来,我疑惑的走出屋外,来到围栏边。

寨子旁的空地上聚集了许多年轻男女,穿着苗服,围着火塘兴致勃勃的对唱,谈笑风生,歌声悠扬。这难道是在游方?

“游方”是*****前黔东南、黔南苗族青年男女婚前的传统恋爱方式,二十一世纪以来,恋爱方式越来越私人化和个性化,游方已经不复存在。就算有那也是娱乐性的,早就失了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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