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李修齐
晚年宋鹤亭彻底对朝廷失望，选择告老，留在安阳府向阳县一个小县城，隐姓埋名做了个教书先生。
他想，他一人之力既然无法改变这个腐败的朝廷，那他就广教学生，多栽培几个和他一样，敢说敢做的学生出来！
李康便是其中一个。
他对李康寄予厚望，只可惜李康身体不行，未来的路不知道能走多远。
而且他自己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便决定放下一切，彻底回乡养老。
按照时间，他早该到了南苏才对。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宋鹤亭喝了些水，恢复了些力气，听了李康的问题，他似又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连连摇头叹气。
"天要亡我景国啊——"
他长叹一声，才缓缓说起临水发生的一切。
"我一路行至临水时，舟车劳顿，打算找个客栈休息两天再动身，谁知临水知府竟和倭寇勾结，大开城门迎倭寇！"
"倭寇进了城，如无人之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我同儿子躲躲藏藏侥幸活命，原本想找机会再出城，谁知那天临水府来了个方士，那方士被那群倭寇奉为神明。"
"那天，他们将城外各村的百姓全部集中到了城内，城内人满为患。"
"我同儿子躲在角落，意外听到那方士说什么要将毒雾撒到临水上空，让整个临水变成死城，他要汲取死亡怨气，提升修为。"
"我和儿子没听明白，但是也容不得我们多思考，因为那方士说完便走上了高台，布置了一个看起来极为诡异的毒雾阵。"
"然后就看见他掐了一堆奇怪的手势，一股黑漆漆的雾就从阵里冒了出来，离得近的倭寇当场就毙命了。"
"这时那些倭寇才反应过来，那方士竟打算连他们都一起毒死。"
"现场混乱至极，都想往外逃，可那毒雾所到之处，无一活口。"
"儿子背着我，拼命往城外跑，即便我们跑的已经很快，却还是吸入了毒气。"
"他死在了城门口，我拖着最后一口气躲进了这个村子。"
说到这里，他已经有些喘不上气，似是想到死去的儿子，他眼里流出了泪水。
李康无声的给他顺气。
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他继续开口。
"我在这里已经躺了三天，我一直留着一口气，就是想等，等到一个活着的人过来，我想让他带消息给朝廷，告诉朝廷那个方士很危险。"
"若不杀了那个方士，我们景国很快就将不复存在了。"
"幸好，我等到了，康儿，幸好我等到的是你。"
他说着就一把握住李康的手，脸上带着郑重严肃，"康儿！一定要告诉朝廷，杀了那个毒方士！"
到这个时候，他仍然希望朝廷能够好起来，能够一致对外。
李康点头，"老师，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把消息带出去。"
消息他会带出去，可朝廷重不重视，就不一定了。
李康的回答仿佛安了宋鹤亭的心，他沉重地呼吸着，一双粗粝松垮的手，仍紧紧握着李康的手。
"康儿，你今年十八了吧？"
李康点头。
刚过新年，他正式十八岁了。
"还有两年，你方才弱冠，可惜，我看不到你的及冠之礼了。"
他声音带着暮气，说起话来虚弱无力，轻若蚊蝇，若不是李康和白欢喜如今不同凡人，怕是根本听不清。
李康不由红了眼眶，看着这个一直栽培他的老先生，酸涩涌上心头。
"老师，您说什么呢，您一定会好好的，我还等着您为我取字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穷苦读书人的表字，多是由老师来取，这也代表着老师的看重。
宋鹤亭叹气。
"我知你父亲只是普通的地里人，怕是取不了什么好听的字，所以一早就为你翻阅书籍，早早取好了。"
"原本准备待你成年，参加你的冠礼时，再告诉你。"
"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一滴泪珠自李康眼睑流出，他紧紧回握宋鹤亭的手，唤了一句，"老师……"
"李修齐。"
李康一愣。
宋鹤亭道，"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你就叫——李修齐！"
"治国平天下太远大，修身齐家便很好。"
李康泪湿眼眶，他松开宋鹤亭的手，在他面前双膝跪下，重重叩首。
"学生李修齐，谢老师赐字！"
宋鹤亭欣慰一笑，朝李康伸手，李康忙站起来，握住他的手，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
"康儿，帮老师一个忙吧。"
"老师，您说。"
"我死后，将我送回临水府城门口吧，我想和我那傻儿子，待在一处。"
李康点头，又摇头，"老师，你会没事的。"
宋鹤亭只是笑，他看向远方，泪眼朦胧间似乎又看见他的傻儿子，把他从城门口推出来，对他大喊，"爹！快逃啊！快逃——"
他以一己之力将城门重重关上，将那追杀的方士拖延在了城内，为他争取了活命的机会。
他这前半生在朝廷汲汲营营，后半生在私塾教人读书识字，从未想过，家人有多需要他。
于父母，他不是孝顺的儿子，于发妻，他不是负责的丈夫，于儿女，他亦不是合格的父亲。
晚年好不容易想明白决定还乡，却永远都只能停留在路上。
南苏府，近在咫尺。
他和儿子却永远都回不去了……
再不甘，再遗憾，宋鹤亭终究还是闭上了眼。
等李康再叫他时，他已经没了呼吸。
李康整个人被悲伤笼罩，他望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师，过往的回忆一一涌上心头。
他记得，七岁那年爹娘送他去私塾，见得第一个人就是老师。
彼时老师问他，"你为什么要来读书？"
他答，"为了让家人吃饱饭。"
老师言他答的朴实，答的真诚。
人贵在真诚，遂收下了他。
在老师的教导下，他日益明白，读书，不只是为了让家人吃饱饭，还是为了让全天下都能吃饱饭。
虽然那样的目标太过远大，他永远都实现不了了，但是老师的教诲却提升了他的眼界，让他受益终身。
只是以后，再没有这样一个人来教导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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