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影子圣女 终章 下
那个时候虽然高三的学习已经进行了一半，但高钦和陈以笙说上话也才一周而已。
可能一周的时间太短了。而且万一呢？可能他说得太隐晦了，陈以笙没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又过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之中，高钦还是按照惯例，每次唐清华一叫陈以笙，他就举手回答问题。而且他每天都在陈以笙家楼下的黑暗中等着她回来。这种好像有点猥琐的事儿，他就这么做了很久，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
两个月之后，高钦觉得，好了，我和她认识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然后他写了一封信。
这一封信比他上次的那句话要露骨清楚很多，他相信陈以笙一定会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的。毕竟陈以笙天生就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啊。
他把信夹在陈以笙书桌最底层。
那天晚上他就在信中约定的地方等了很久，约定的时间也过了很久，陈以笙都没有来。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到底是什么态度呢？她到底对我是什么印象呢？
虽然按照高钦在信里面说的，陈以笙没来就代表着拒绝，但是他还是不想那么轻易地放弃。
也许她根本就还没有看到那封信。
那个时候已经很晚了，高钦有点颓唐地回到了家，但其实到家的点儿也不晚，因为他几乎每天都是这个点才到家。
那一天，是整个高三，自从那次和何随打架之后，高钦唯一的一次，没有偷偷摸摸地跑到陈以笙家楼下的黑暗街区里，守着她回家。
所以他也没有看到——
十六岁的陈以笙，一个人走在那条黑暗的街道上。
其实这路她走了五六年，对于哪里有一堆垃圾，哪里有一个坎儿，哪里有一个坑，早都了如指掌，根本就不需要打手电筒。
可是她还是每天都带着手电筒。
为什么呢？因为她怕黑吧。
每每想到这件事，陈以笙自己都会觉得好笑。像她这样一个阴郁的，本来就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居然会怕黑。
居然会有资格怕黑。
但是那天她没有打手电筒，她走路的速度比平时慢很多，就这么一步一步的在那条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的黑暗之路上走着。
她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自己刚才偷听到的李向晚的秘密。
这条路居然会这么长，长到陈以笙在想李向晚事情的间隙，也偶尔想到高钦。
她开始唾弃自己。她竟然会有那么一两个时刻嫉妒过李向晚，仅仅因为高钦喜欢她。
陈以笙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尤其是对于高钦。仿佛这样，能稍微补偿这个世界对李向晚犯下的残酷的过错。
何况，在圣女面前，她这样的人，配窃取什么？
接着她又一次想到李向晚痛苦哭泣的脸，唐清华那一贯阴阳怪气而今日还带着些严厉和威胁的令人作呕的语气，想到盛小业的做派，想到……
她终于走出了黑暗，走到她家那栋小楼下，走到楼下那一方小小的，完全驱散不了黑暗的寒冷的灯光里。
十六岁的陈以笙还不是杀人狂魔，也没有那么冷血。虽然她平时表现得阴郁很冷漠，但不代表她坚强。
微暖的灯光里，她突然就两手捂着脸，重重地跪在地上。
陈以笙很瘦，她的背影蜷缩在这地方，像是悲剧电影的定格镜头。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只有这一点点光明，她那清晰可见的脊骨的凸起轮廓，在昏暗的灯光中剧烈颤抖。她哭得很绝望，很痛苦，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眼泪从她八个手指的指缝里汹涌地滴落。
从那一天开始往后，高钦觉得，陈以笙突然就变得很遥远。
虽然她还是坐在那个位置，虽然她还是每天不和别人说话，也不和别人交往，但就是变得遥远了。
尤其是对他。
第二天早上，高钦是第一个到教室的。 他毫无心理负担做着偷偷摸摸的行为，打开陈以笙的桌子看了一眼，那封信不在。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和陈以笙单独说话。陈以笙看着她的眼神总是好像跟他有仇一样，冷冰冰的。
难道就因为那封信吗？
但他还是死皮赖脸地，每次唐清华叫陈以笙他都要举手，而且每天他都在陈以笙家楼下，躲在黑暗里，一直等到她上楼，仿佛已经成了习惯。
……
高钦站在当年高三十六班的教室门口，透过玻璃窗，看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有些怅然若失。
前后门都锁着，今天没有学生来上课，为了不丢东西，教室门都锁着。
回忆往事回忆到尽头。有一些事情突然就跟近处的现实黏结到一起。
——当初他想着，他要当警察，因为他希望他可以去保护那些明明拯救了别人，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
他对自己说：
讽刺吗？高钦。
你到底保护过谁。
是你亲手把手铐铐在陈以笙的手上。
对于当年的暗恋，其实现在想起来，似乎没有那么刻骨铭心。当时大家都还是小孩子。
可是对于如今，惊世骇俗的连环杀人案和奔赴刑场的断指女囚，这记忆就太鲜明太刻骨了。
“高钦？”
一个带着迟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高钦转头，冷淡的目光瞥见走廊的尽头，一个穿着保安制服，有两分猥琐气质的男青年，试探地叫着他的名字。
高钦愣了两秒钟，当警察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这时候发挥了一点讽刺的作用，他扯起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何随？好巧，你怎么在这儿。”
何随看着他，似乎纠结了一番，才慢慢从走廊的尽头走了过来。
“当年成绩不行，毕了业没找到什么事儿做，后来就回学校当保安了嘛。”
何随从腰里摸出一串钥匙，
“怎么样？可以进去，想进去看看吗？我给你开门。只要不乱动学生的东西，看一看还是可以的。”
高钦没有说话，但是往旁边让了让，把开门的位置让了出来。
何随从善如流地数出其中一把钥匙，打开了高三十六班教室的大门。
一边开，他一边嘀咕：
“这江州中学也是穷得不行，他妈的，钱都给上面领导贪了，发到下面的就那么一点儿。当个比保安一个月工资三四千，够活个屁呀，抽烟都不够……”
门打开，一股非常熟悉而遥远的书卷的味道扑鼻而来，高钦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十一年前。
“你看看，这些桌椅板凳，都他妈十几年了都不换，他妈校领导豪车倒是换了好几部了。”
何随似乎也有了点回忆往昔的兴致，跑到自己当年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下了。
高钦在教室环顾了一周，惊讶地发现当年陈以笙坐的那个桌子，现在还放在原来的位置。
也许是因为那个桌子本来就特殊。有一条桌腿上有一块很大的黑印子，所以这个桌子就一直作为特殊位置的特殊桌子。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高钦走了过去，坐在那个位置上。
已经十几年了，任何的温度和气息都已经散掉了，何况今天这个日子……陈以笙本人的生命和气息，也马上要永远散掉了。
他都没有意识到，刚才一直喋喋不休的何随，突然安静了下来。
何随穿着保安制服的略微佝偻的背低了低。
他突然说：
“高钦，其实今天不是恰好遇到。我知道你今天会来学校，特意跟同事换的班。”
教室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何随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空旷的教室里听着十分清晰。
“我知道你当了警察，我也知道今天……陈以笙这个案子闹得很大，全江州所有人都知道。
“当年你喜欢陈以笙是吧。你把我给打了一顿，我特别不服，但我又真打不过你，我就想着，一定要找点儿机会报复你们。”
高钦突然心中生出一股恐慌。
一股对于往事的，他所未见的一面的恐慌。恐慌的原因是，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任何的办法补救。
“那时候其实我胆子也小，想不出来什么特别违法乱纪的事情。”
何随停了停，才继续说，
“你当年……是不是给陈以笙写过一封信。”
高钦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但是他没有开口打断，何随也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封信，陈以笙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因为被我偷偷拿走了。
“我当时就是想着，给你们两个使绊子。”
何随说着说着，语气颤抖了起来，
“后来你们两个也没有搞到一起，我就觉得这件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再后来我自己都把这件事忘了……一直到去年，那个杀人案搞得人尽皆知，还都跟当年的事情有关，更巧的是你还是警察……
“我当时就想起了这件事。但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何随站起来，慢吞吞走到高钦的面前，他看着已经变得呆滞的高钦，哑着嗓子说：
“对不起，高钦。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们从小到大虽然说关系不好，但也算一起长大的，我想着也许当年要是不给你们使绊子，你们说不定真的能成。陈以笙后来也就不会变成那样，说不定李向晚，盛小业……他们都不用死……”
高钦觉得脑子有点空白。
难道这就是陈以笙说的那种命运吗。
十一年前，他以为何随放弃了报复。何况那件事在十一年后的现在看来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没想到何随的报复会那么隐秘，却那么致命。
高钦甚至都没有心情去管何随，此刻他坐在十一年前陈以笙坐在位置上，感觉心和脑子都很乱。
接着他就看到那张桌子的右上角角落里，有一个明显已经很多年的，用笔刻出来的，不完整的名字。
第一个字是高。
第二个字，只有一个偏旁，然后这个残缺的字就又被一笔一笔涂掉，变成一块丑陋的疙瘩。
但还是不难辨认。那是一个金字旁。
/
高钦非常平静地站起身，好像完全没有看到眼前的何随。他走出这个教室，走出江州中学，来到大街上，打了一辆出租车，一直到江州监狱。
全程他都非常平静，甚至还能平静应对出租车司机扯七扯八的无聊话题。但是他的手一直在抖，抖到解锁手机都解锁了七次才成功。
到达江州监狱门口时，刚好押送犯人奔赴刑场的车，已经从刑场回来，无声地开进了监狱。
……
一切早就结束了，不是吗？
不是在今天结束的，也不是在陈以笙被判刑的那天结束的，甚至都不是在陈以笙杀人的那天结束的。
也许是十一年前就结束了，所以已经晚太多。
高钦就这么愣愣地站在江州监狱的门口，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等什么。
今天本来是一个大晴天，下午江州却突然下起了雨。
一切挣扎的，迷失的，罪恶的，圣洁的，冰冷的，懦弱的，瞻前顾后的，失之交臂的……都遗失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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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以笙同学：
我是高钦。
首先我想再次为我上次的不当发言跟你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其实我一直有在注意你，希望你不会觉得冒犯。我觉得你很善良，很敏感，很细心……对不起，我不会说话，也不会写信，我的语文成绩很一般，我上次月考语文才考了98分。
我想说的是……我的意思是，像你这样的女生应该不喜欢早恋吧。
我可以约你一起上晚自习吗？然后晚自习下课了之后，我还可以送你回去。当然如果你不喜欢别人送你也没关系。然后……我想知道你高考想考哪一所大学呢？我不是想窥探你隐私，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当然如果你觉得早恋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所谓的话，因为我也觉得没有什么所谓，那你是不是……那你是否介意以后有一个男朋友呢？
或许有些唐突。但是不论你接受还是不接受，今晚请在上一次见面的地方和我见面好吗，有一些话我觉得一定要当面跟你说。
祝你天天开心。
还有，你的眼睛很好看。（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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