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 君与臣!朝会!何昔一死!
管家的双眼瞬间瞪大,眼眸中满是震惊之色。
原来自家老爷竟将自己摘得如此干净!
怪不得此前老爷就吩咐他,务必将与葛松接头的“中间人”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这些也就算了。
可关键在于,明日便是大朝会,要是老爷不令人帮葛松站台,那葛松无疑是鸡蛋碰石头,自寻死路。
但这么做,究竟有何意义?
为何自家老爷要费尽心思,去做这看似毫无用处的事呢?
“老夫不过是借他去点火罢了。”詹徽语气平淡:“第一个点火的人,必定会被火吞噬。”
“明日,葛松就活不成了。”
“老夫用一个将死之人,自然不必在意他有没有多大能耐。”
葛松会死?
管家心里猛地一震。
虽说御史弹劾皇帝近臣,堪称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毕竟御史有其特殊身份,朝廷不可能对弹劾之事坐视不理。
通常情况下,御史弹劾的对象身份地位越高,朝廷就越会深入调查,一定要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反过来说,在事情真相大白之前,弹劾“大人物”的御史还是相对安全的。
对御史的惩处,通常要等调查结束之后才会执行。
然而,自家老爷却断言葛松明日便会性命不保,这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难道杨士奇真的那般受宠,即便有御史在大朝会上公开弹劾,陛下也会不闻不问吗?”
管家满心疑惑,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倒并非如此。”
詹徽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似有若无、高深莫测的笑意,说道:
“你以为,那些书生写信上书的事儿,真的是杨士奇在背后支持,煽动他们做的吗?”
难道不是吗?
管家在心底暗自嘀咕。
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中满是探寻之色。
“这些书生,为了让自己的上书显得更有理有据,言辞之间,拼命贬低大明当下的状况,大肆吹捧女真三部的新税制。”
詹徽微微眯起眼睛,道:“尽管朝廷各部都没有把这些上书呈递给朝廷,但陛下掌控着锦衣卫、检校,还有探听司,他们密探遍布大明各地。”
“金陵城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
“如此大事,就连金陵城的百姓都在议论纷纷,陛下又怎么可能毫不知情呢?”
管家听着,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点头。
坊间流传着诸多关于这位少年天子的传说,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天纵英才,神通广大”这八个字。
在许多百姓眼中,大明的新皇帝简直如同无所不能的神仙。
管家自然明白,这多少有些夸张。
但新皇帝的厉害却是毋庸置疑的。
“既然陛下知道,又为何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呢?”詹徽突然反问了一句。
管家的思绪瞬间被打乱,顺着老爷的问题往下思索,越想却越觉得胆寒。
詹徽长吁一口气,缓缓说道:“指使这些书生上书,请求朝廷推行新税制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
“明日葛松要弹劾的人,表面上看是杨士奇,可实际上,他弹劾的对象,正是当今皇上!”
“一个小小的御史,弹劾当今天子,你觉得,他还能活命吗?”
淡淡的声音落下,管家却感觉比之前的惊雷还要响许多。
他惊愕得合不拢嘴,眼睛瞪得滚圆,满脸写着不可置信,直愣愣地望着自家老爷。
此时,一阵凉风悄然吹过,管家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
若只是对付杨士奇,倒也罢了。
自家老爷与他皆为政务大臣,老爷往昔曾任左都御史达八年之久,身为清流领袖,而后又转任吏部尚书。
论及朝堂资历,比起那因简拔而骤然飞升的杨士奇,可要深厚得多。
若真与杨士奇斗法,老爷未必会输。
然而,对手若是天子……臣子又怎能斗得过皇帝呢?
更何况,当今圣上何等人物,其雄才伟略,旷古绝今,老爷又岂有胜算?
“老……老爷,既……既然如此,何苦要……要……要……”
管家心急如焚,试图劝老爷悬崖勒马,可因过度紧张,话到嘴边竟开始结结巴巴,到后来,更是彻底说不出来了。
老爷既然明知对手是陛下,却仍执意如此,想必必有其缘由。
“老夫又何尝想与陛下为敌!”
詹徽悠悠叹了口气,原本一直望向天空的头缓缓转了回来,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书房。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陛下雄才伟略,野心勃勃,一心要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任谁也劝不住。”
“蓝玉一介武夫,哪懂得那些弯弯绕绕!”
“对女真三部作战的详细战报,老夫都细细看过了。”
“其实新军不过起到威慑作用,仗并未怎么打,完全是陛下在精心布局,仅凭大明情报局,通过舆论宣传、情报渗透与金钱收买等手段,便轻而易举地平定了女真三部。”
“若要论功行赏,此番出征,陛下一个人,便应独占八分功。”
“陛下确实是旷古奇才!”
“如今蓝玉在女真三部推行的新政,皆是遵照陛下旨意办理。”
“陛下这是拿女真三部做试验,若可行,便会在大明境内全面推行。”
“你想想,那将会掀起何等惊涛骇浪!”
管家的脸色瞬间又变得煞白。
真要在大明境内推行女真三部那般的政策,必将引发惊天骇浪。
如今大明朝廷的政务,皆委于政务处。
若有新政策,陛下不会明发圣旨,而是以政务处的命令形式,通知各级官僚机构执行,并晓谕全国民众。
自家老爷身为政务大臣,定会承受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压力。
似是猜到管家心中所想,詹徽微微点头道:“你应该也想到了,老夫身为政务大臣,若真有变故,必将首当其冲,想逃都逃不掉。”
“与其日后被逼得走投无路,被裹挟着被迫对抗陛下,倒不如如今主动站出来,化被动为主动。”
说着,他从桌案上拿起一份纸张,递到管家手中,道:“你看看吧。”
管家赶忙接过,定睛望去,只见上面写着“微积分的证明及其应用”。
他满心疑惑,顺着文字继续往下看,下面又是一连串的说明,还定义了各式各样的新符号。
管家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每个字都认识,新符号的定义也清晰明了,可自己却仿佛置身迷雾,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究竟说的是什么啊!
能在詹家担任管家,他读过的书也算不少,无论多么晦涩难懂的古籍诗词,阅读起来都毫无障碍。
在这个时代,读书人入门的首要关卡便是断句。
虽说标点符号早被发明,但实际使用率极低,许多人写文章都不用标点,大量书籍也都未加标点。
要准确断句,需具备极高的语感,绝非简单认识几个字就能做到。
但自朱允熥执政后,便大力推广标点符号的使用,还强制要求大臣所写奏章必须使用。
《大明日报》以及其他朝廷官方出版的书籍,也都加注了标点,阅读难度大幅降低。
此刻詹徽递给他的纸张,同样用标点符号做了分隔。
众多的定义和计算,让管家能大致判定这应是一篇阐述数学的文章。
可除此之外,便再也看不懂了。
詹徽见状,苦笑着问道:“是不是觉得完全不知所云啊?”
管家轻轻点了点头。
“看不懂就对了,不光你看不懂,老夫也看不懂。”
“老夫自觉自己数学不好,还特意找了账房先生,以及户部管账目的人,他们同样看不懂。”
詹徽从管家手中拿回那张纸,放回桌上。
“这是陛下撰写的最新论文,发表在《科学》期刊下属的《数学》刊物上。”
“大明科学院研究数学的研究员都说,陛下这篇文章堪称石破天惊,能解决诸多难题。”
“其意义之重大,几乎可与盘古开天辟地相提并论,科学的前路,从此豁然开朗。”
他无奈地苦笑道:“你刚才也看到了,咱们根本就看不懂。”
说到这儿,詹徽轻轻叹了口气:“陛下写的文章,咱们理解不了;陛下要做的事,咱们同样难以参透啊!”
管家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言语,半晌,才缓缓说道:“陛下天纵英才,非凡夫俗子所能比拟。”
“是啊!”詹徽神色凝重,感慨万千道:“这也正是老夫此次要站出来反对陛下的关键所在。”
管家脸上的疑惑愈发浓重,眉头紧蹙,满脸写满了不解。
詹徽目光深邃,淡淡地说道:“你以为,老夫将自己摘干净,陛下就不清楚葛松上奏之事,背后是谁在指使吗?”
管家听闻,顿时骇然失色,脸上血色尽褪。
詹徽接着说道:“以陛下的本事,又岂会连这点都猜不到?”
“莫说是陛下,就算是朝中众臣,对此也都洞若观火。”
“我让你将手脚处理干净,并非做给陛下看,而是给下面的人看。”
“唯有如此,才符合我一贯办事的风格,他们才会深信我是与他们站在一起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
管家再度震惊得合不拢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当然不是!”詹徽仿若能洞悉他心中所想,迅速回应。
“我詹徽自始至终都是大明的忠君之臣。”
“臣子为陛下效力,食君之禄,但亦肩负着匡扶社稷、进献忠言的重任。”
“若陛下之令,有悖于社稷苍生的福祉,那臣子便不能一味盲目从众,去迎合君主。”
“自古以来,忠臣就应当敢于直言进谏,敢于与皇帝据理力争。”
“不然,又怎会有‘文死谏’的说法?”
“这个道理,老夫明白,满朝文武大臣也都明白雪。”
“老夫身为政务大臣,乃天子近臣,理当有领袖群臣、劝谏陛下走上正途的职责。”
他语气稍作停顿,片刻后,又接着说道:
“反过来说,若老夫不站出来,反而站在陛下那边,与群臣为敌,那他们定会大失所望,会觉得老夫不配做他们的领袖。”
“新税之事,牵涉的利益太大。”
“即便老夫不与他们站在一起,他们也照样会坚决反对新税。”
“到那时,事情究竟会走向何方,便无人能够预料。”
“老夫站出来,那便是众望所归,就能成为他们的主心骨。”
“从而控制住这股惊天之力,使其不致肆意横冲直撞,避免大明的朝纲因陛下的大力改革而陷入混乱。”
“老夫此举,看似与陛下为敌,实则是在助陛下一臂之力!”
“看不见的敌人,才最为可怕。”
“此次反对的力量之强大,将是前所未有的。”
“有老夫汇聚这股力量,陛下便只需对付老夫,如此一来,事情便能永远处在可控范围之内,不至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若事情尚有可为,老夫便因势利导、顺水推舟,配合陛下推行新税制。”
“若事情实在不可为,有老夫坐镇,与那些反对者在一起,约束住他们,大明江山也能依旧稳如泰山,天下不会因此再度陷入混乱。”
管家在一旁静静听着,早已惊得呆若木鸡,眼神中满是震撼。
詹徽继续说道:“土地兼并,向来是历朝历代都极为头疼的难题。”
“富者田地广袤无垠,阡陌相连,而穷者却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穷人被逼得走投无路后,便只能揭竿而起,最终导致王朝覆灭,天下改朝换代。”
“这其中的道理浅显易懂,但凡有识之士,无不心知肚明。”
“可数千年来,却没有一个朝代能够彻底解决这个顽疾。”
“为何?”
“非不能也,实不愿也!”
“盖因治天下者,皆有田地,谁又愿意砍自己一刀呢?”
“因此,哪怕明知江山亡于此,仍坐视而不理。”
“陛下欲要釜底抽薪,彻底解决此事,让大明王朝能够千秋万代延续下去。”
“老夫身为大明的臣子,自当竭尽全力,辅助陛下。”
管家凝视着眼前的老爷,心中陡然涌起一丝陌生之感,可细细思忖,却又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
他嗫嚅着开口道:“老爷,可咱们府上也有些田产,一旦新税施行,咱家怕是首当其冲。”
“混账话!”詹徽怒目圆睁,大声呵斥道:“这可是关乎天下,影响千秋万代的大事!”
“是数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壮举!”
“老夫身为政务大臣,若能辅佐君主成就此等伟业,此等功绩足以彪炳千秋。”
“只要能促成此事,身家性命都可置之度外,区区家中几亩薄田,一己私利,便如同敝履,弃之又有何妨!”
管家听闻此言,眼眶一红,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他带着哭腔说道:“可是,老爷,您如此行事,就算此事大功告成,青史之上恐怕也不会记载您的功劳,反而只会铭记您曾经公然反对实施。”
“陛下不仅不会感激您,还会怨恨您。”
“您这分明是两头都不讨好。”
“奉献了一切,却连个好名声都捞不着,又何苦非要这样做呢?弄不好……”
“弄不好,还得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啊!”
詹徽听闻,仰天长笑,声若洪钟:“君子行事,为善弗求偿,心向道义,非为利往!”
“为了促成此事,老夫可以安排葛松去死,难道自己就贪生怕死吗?”
“若真如此,老夫又有何颜面立身于天地之间?”
“何况我詹家世代深受国恩,我父亲曾官至吏部尚书、翰林学士。”
“自我入朝为官,便一直深受重用,从区区七品小官,短短数年间,便一跃成为左都御史,后来又荣任吏部尚书。”
“新皇登基之后,更是提拔我为政务大臣。朝野上下皆尊称我为‘清流’领袖,我自当无愧于这份荣耀。”
管家泪流满面,仍不死心地劝道:“此事为何非得老爷您亲自去做呢?那杨士奇、姚广孝等人,难道就做不了吗?”
詹徽缓缓摇头,叹道:“他们还真做不得。”
“他们皆是陛下亲自简拔之人,若说他们会与陛下对抗,莫说朝中群臣不会相信,天下人又有谁会信呢?”
“再者,以他们在朝中的根基,根本领导不了这股磅礴如山呼海啸般的反对浪潮!”
“他们入朝的时日尚短,根基太浅,声望也还远远不够,就算心中有此想法,也是有心无力。”
“老夫身为老臣,乃是朝中清流之首,又贵为政务大臣,在此事上站出来,那是众望所归。”
“只要精心布局,便不会有人起疑。”
“满朝臣子之中,也唯有老夫能担此重任,老夫义不容辞。”
管家哭得愈发悲恸,又苦苦劝道:
“那老爷您可以向陛下面陈此事,坦诚相告,让陛下明白您的苦心,如此一来,就算万一事情失败,陛下也不会对老爷您痛下杀手啊。”
詹徽再次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不可。”
“此事干系重大,若事先与陛下商议,一则担心走漏风声,二则唯恐不小心露出破绽,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老夫冒不起这个险,大明江山更冒不起这个险!”
“数千年来,土地兼并之害,让千千万万的黎民苍生饱受苦难,致使天下一次又一次陷入动荡不安,生灵涂炭的悲惨境地。”
“若牺牲老夫一家,就能让天下永绝此害,那老夫一家也算死得其所了。”
“千秋骂名,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
“大丈夫心怀天下,天地可鉴,又何必在乎这些身外之名呢?”
管家犹豫片刻,哽咽着说道:“可是,老爷,詹家的血脉……”
詹徽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黯然:“自古忠孝两难全,若詹家真的因此事而绝后,那是我对祖宗不孝了!”
“但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想必会原谅我这个不孝子孙的。”
他缓缓闭上双眼,似是下了决心,交待道:“你今天晚上,便带着老夫那两个年幼的孙儿,离开金陵城。”
“往后,他们二人便托付给你了。若是能侥幸存活,将他们抚养成人,詹家必定铭记你的大恩大德。”
说着,詹徽躬身,向管着深深一拜。
管家早已哭得泪人一般,忙不迭说道:“老爷,老奴明白。”
“老奴拼了这条老命,也定会护得两位小少爷周全,将他们平安抚养长大。”
言罢,他“扑通”一声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悄然退下,转身离去。
房间内,只剩詹徽一人。
他端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宛如一座雕像,任由天色渐渐暗去,将自己笼罩在一片深沉的暮色之中。
……
第二日清晨,天色尚明未明之际,一乘乘轿子从金陵城的各处宅邸鱼贯而出,朝着皇宫外匆匆赶去。
上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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