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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子不语(给书友拜年了~)


“你以为你是写书的人,其实你也是被翻过的书。”

一圈圈的年轮,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岁月。历史的沟壑,不过树皮的皱痕。

在万载沉寂、如铸铁高原般的巨大树桩前,穿着一件旧色儒衫的【子先生】,手心握着一枚白色棋子,怀袖静坐。

耳边又响起这句话。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

自施柏舟死后,这句话就一再回响在他耳边,已然是一种习惯。

说起来,“写书”的左丘吾,终究也成为了勤苦书院里被翻过的书。这未尝不是一种跨越时间的回应。

那句“虽无春秋,亦怀晦朔”,像是专门对他说一一

施柏舟给他看蟪蛄之春秋,左丘吾叫他见朝菌之晦朔。

这时候的【子先生】,已经解决了“魔意侵运”,也被动接受了勤苦书院的结果,但还在思考吴斋雪的事情。

谋局超脱,非旦夕之功,只能做十分努力,求万一时机。他早就做好了行事无益的准备,也确定没人能比左丘吾做得更好了,只是当前的这个“好”,是对勤苦书院而言。

对整个儒家的影响,则未见得。

天下显学之重,担其名而承其责,各家都在做努力。除道门岿然永伫,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

念此思彼,不免忧怀。

“你倒是波澜不惊了。”那声音又道。

【子先生】仰起头来,淡声道:“虎兕出于柙,典守者不可辞其过也。”

文云在高穹翻滚,俄而聚成一张巨大的丑脸。无罪天人久未登书山,猛地俯低下来,似已与当代儒宗领袖抵面,恶意地咧嘴笑:“你去找景二的麻烦啰?”

自天海【执地藏】一战,无罪天人大受其益。虽然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到了孽海,却不似往日“老实”。

原先还只能在儒家文运里小小地翻搅波澜,偶尔传一些梦魇,现今都可以显气于文云,跳到【子先生】面前了。这还是隔着红尘之门!

若是将红尘之门打开,指不定这儒家圣地要跟谁姓。

论身份祂是儒祖亲传,论实力祂是当世超脱,直追所谓“至圣”。书山虽大,没有一个够祂拿捏。

书山当然是没资格找景二,【子先生】叹了口气:“祂一松门锁,您就嘶吼恶声。空隙只有一路,您就顺着此路走……澹台先生,我想不通您被祂驯服的原因。”

景二面和心黑,走一步算十步,祂给无罪天人松绑,必然能从中有所收获。

只是子先生现在也想不明白,这收获会在哪里。相较于伤筋动骨的真切痛感,这种无头苍蝇的感觉,更让他警惕。

“先生……子怀,你现在也称'先生'了。”澹台文殊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以至于文云翻涌。

【子先生】定坐着:“儒祖沉眠不醒,我的先生成了无罪天人,被镇在孽海之中……我不做这个'先生',还能怎么办呢?”

今日的书山【子先生】,当年的儒宗天骄“盖世子怀”,乃是澹台文殊的弟子!

澹台文殊样貌丑陋,又是半路出家的儒生,虽天资绝顶,才华绝世,在儒宗内部其实没有很高的地位,不是很受拥戴。在儒祖孔恪的七十二名弟子里,是声名最差的一位。

偏偏祂自己也性格孤僻,行事怪诞,很难正常与人相处。十近九离心,人人避之不及。

当年号称“七十二贤”的儒祖亲传,任何一个坐堂授课,都是应者云集。唯独是祂澹台文殊,奉儒祖之命开课,却只来了一个走错路的子怀。

“不好意思!走错--”眉清目秀的少年,风风火火地撞进来,又慌慌张张地要逃出去。

但是被一巴掌就按定了,那张倏然凑近的丑脸,叫他永远记得:“你现在说走错,才应该不好意思。”

虽是走错……也就这样被按下了,成为澹台文殊唯一的弟子。

万古之后,正是这个弟子,代掌了书山,成为当今儒宗领袖。

“子怀——”澹台文殊鼓胀的眼睛里洇着黯色,这使祂体现出阴郁的慈悲:“我一直以为,你会是下一个儒圣。现在看你坐在这里,一再被人无视,我这心中……难解怅怀。”

“本寿尽时,未能超脱。我已永无超脱之望。如今不过凭着这株残树续命……”子怀双手一展,大袖如旗,这动作也不免显出空荡荡的裤管,朗声而笑:“澹台先生何故笑我?”

十万年青松断矣!

十万年间最秀出的儒宗人杰,残缺!

纵然绝巅之躯,登圣的力量层次,一旦残身,需掘天而弥。以书山的积累,也不至于治不好残肢。可子怀的断腿之处,弥漫的是永恒的残意!

无罪天人嵌在文云间的恶形恶色的脸,一时竟左顾右盼,不去看他。

“七恨在书山上的【文云】里,竟然也埋了这么久的一笔……”观察着这一切,澹台文殊语气猜疑:“祂当初入魔真的是迫不得已吗?”

子怀并不说话。

澹台文殊又道:“现在看来,倒像是早有准备。好像祂本来就是要掀翻书山,倾覆儒家,推倒现世的一切。入魔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必经的道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此刻若是有第三人来此,定会感到莫名其妙。向来以混乱著称的无罪天人,竟然一本正经地在为书山分析魔患,而【子先生】也不扫兴地在倾听。

其双手扶膝如往昔坐于堂中,听先生授课——澹台文殊的讲课在很多人眼里是莫名其妙的,因为祂从来不管学生,只管自己的兴致,想到什么讲什么,根本连不到一起去,往往也超过学生的理解力。

但“子怀”是不一样的。他好像天然拥有洞彻真理的能力,能够在任何繁杂的信息流里,抓住他所需要的真理碎片。

这对师生的课堂跟任何课堂都不一样,总是澹台文殊乱七八糟的一顿讲,子怀神游物外、漫不经心地听,时间一到,澹台文殊便走。子怀则自己给自己出题,认真写完答案才离开。

澹台文殊下堂课来的时候,会顺便看一眼,大部分时候直接丢掉,少部分时间会指着鼻子骂蠢学生一顿。

此时此刻的书山之巅,竟是难得的平静。

青松不似旧时,文云犹有故姿。

澹台文殊的丑脸嵌在其间,都丑出了几分闲适。

“左丘吾这次贸然出手,虽然没有为书山考虑,却也歪打正着,提前逼出七恨的伏笔,替你洗掉了儒宗文运中的隐患……”澹台文殊分析着,忽然皱起丑脸:“你有没有在听?”

子怀笑道:“澹台先生,这可不是你会问的问题。你何曾在乎有没有人听?”

“嗬嗬嗬。”澹台文殊奇怪地笑了两声:“这些年我为红尘之门所隔,对这个世界看不真切,这文运里的手段,不是超脱之魔留下的,而是吴斋雪时期的手笔--”

那张丑脸继续下倾:“你当年到底对祂做了什么?竟叫吴斋雪有这样的胆子……这么深的恨意?”

当初七恨替下来的《苦海永沦欲魔功》,可是长期保留在无罪天人的手上,帮助祂这个正统的曳落族人保持自我,后来才被姜望取走炼化。

要说七恨和澹台文殊之间没有什么勾连,子怀怎么都不信。

但要说祂们有多么亲密无间,那场撼动天海的【执地藏】之战,岂不是澹台文殊最好的逃身机会?

可七恨天南地北四处落子,愣是没往孽海看一眼。

如今澹台文殊又来问七恨往事……

子怀平静地看着祂:“无非是押错了注,先生。”

澹台文殊低沉地道:“你已无超脱之望,却还存超脱之念,想为儒宗推举一超脱……事。实上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你既然永远地停在当下,超脱就不能够再被你想象。”

“在幻想中存在的永恒,真的能有不朽的意义吗?”

这一刻无罪天人丑陋的眼睛,似有真实的情绪:“从吴斋雪到施柏舟,没有一个能够循你的路走,甚至最后都跟你反目。超脱难企,天地见恨。子怀,莫要再执。”

孽海的囚徒劝人莫执,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但吴斋雪和施柏舟的名字,让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子怀没什么波澜地反问:“先生好不容易出来放一趟风,怎么没跟景二过几手,就老老实实回去了?”

“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守信的人。”澹台文殊怪模怪样地道:“【执地藏】不死,我就会被祂吃掉,这一次是不得不出关。山河虽然壮丽,于我陈迹已远。目的已经达到,我又岂会留栈?”

子怀笑了笑:“我还以为,是那位'大闲人'……”

“噤声!”澹台文殊咧嘴打断了他,哈哈笑道:“少讲一些老子不爱听的名字。”

这场久违的对话,就此戛然而止。

天上文云倏而便翻卷,澹台文殊的丑脸,被滚滚文气所掩埋。

云卷云舒,不留朝痕。

大约是红尘之门又锁紧了些。

哪怕澹台文殊在儒家文运里有至关紧要的贡献,要想通过文运来“放风”,也需要有相当关键的提升,同时少不得典守者闭一只眼。

现在是典守者不愿闭眼睛了。

大概景二也不想麻烦那位最怕麻烦的人…

子怀握着手心的棋子,一时没有说话。

那个澹台文殊不爱听的名字……

近古时代最后一位登台表演的超脱者,大时代的尾声!

在诸圣时代放浪形骸,在神话时代结庐独居,在仙人时代闲云野鹤,在一真时代寄情山水……活跃于一真覆灭后,道历新启前的无序时期,自号“春秋大闲人”。

也是镌名在红尘之门上的不朽者。

祂的名字……叫沉执先。

啪!

子怀低头,将那只瘦如刀削的手从大袖里拿出来,手心的这颗白色的棋子猛然炸开,似乎令他惊醒。

好一场……白日梦。

原来孤诣数万载,不过一梦黄粱中。

他将棋子碎成的粉末又握拢。

这时山下才传来迎客童子的声音——

“太虚阁员钟玄胤,前来拜山,向【子先生】请教学问!”

子怀垂落眸光,只道了声:“请他来。”

……

……

“听说了吗?【子先生】亲笔改礼!”

茶舍里总是人声鼎沸,水汽也是这般抬撞着壶盖。

姜安安——现在化名“叶小云”——正在屏风围住的雅座,独自一壶茶,慢慢咽下沿途的风霜。

说“风霜”倒也不准确,她从小是被姜望捧在手心,到了凌霄阁,也是云国公主般的待遇。父亲病死、母亲离去时的不安,是一生的风雪。但逃亡故土的惊惶,终究被时光温柔地治愈了。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很爱她,母亲很爱她,只是因为生死间的不得已,才不能陪伴。而兄长很爱她,青雨姐姐很爱她,小花伯伯很爱她,凌霄阁上上下下都爱她。白玉京酒楼是她的家,在齐、在楚、在牧,都有很亲近的人。

在如此丰盈的爱里长大,她是没有感受过什么风霜的。

但却是她第一次独行万里,亲眼看人间一一人间的风霜,不免掀开眼帘。

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家里写信,一封给哥哥,一封给青雨姐姐,分享她的所见所闻。只通过当地的驿站,而不经由什么秘术,或者太虚幻境。

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她年少而焦黄的脸上,落笔却很是轻盈。

她的易容法,得了照无颜照师姐的真传,原话是“非洞真无以见窥”。若真是当世真人,看到这易容法,也能大概明白“叶小云”的来头,不至于不长眼。

再想想当年一只斗篷走天下的兄长……

她已经把云云姐、光殊哥他们送的名贵法器,都放在家里。但仅仅是平时所学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秘法,就已是世间顶级的底蕴。

隔壁的茶客还在兴头上:“这【子先生】是谁,这段时间总听见这名头……真够装的!人家朝闻道天宫之主,也没用'姜先生'代称啊!?”

“嘘——”立即有人阻止:“想死啊?【子先生】是当代儒宗领袖,书山首领!”

“这位先生往前不显山不露水,神神秘秘,如今频频有动静,传名天下……儒家是有什么大动作吗?”

又有人道:“儒宗领袖确实是地位很高,也有改礼的权利。但恐怕也只管得到宋国之类的地方,天下之大,各国自有其礼。书山那边,也只是当个摆件罢了。”

“改了什么?”有声音问。

最早说话的那人道:“【子先生】亲笔改礼,言曰--人之常情,天伦难改。亲亲相隐,不适重罪。”

“儒家弟子互相包庇是出了名的!”一人笑道:“为何偏偏改这一条?”

“这事没有公开说法,按私下的传言--前勤苦书院院长左丘吾对院中弟子的袒护,是勤苦书院为魔意所侵的原因之一。【子先生】对儒家某位名儒的袒护,导致了儒家文运有被污染的危险。”还是最早说话的人讲解:“所以'亲亲相隐'也该有一定的限度,是谓'大义灭亲'!”

太虚幻境的发展,让修行世界的高来高去,成为了市井的谈资。

当然,能够把儒家改礼说得这样清楚,必然也是出身不凡的修行者。茶舍里的这些人并不简单,黎国日渐强盛,来找机会的人很多。

姜安安听了一阵,便觉无趣,慢慢地写完了信,又听了会儿大堂里关于黄河之会魁首的争论——三三年才开始的黄河之会,现在就开始替人赊账争名了!

都是些听出老茧的名字,尔朱贺、范拯、卢野、诸葛祚等等。

大概因为在黎国的原因,尔朱贺夺魁呼声最高,他也确实是雪原同龄无敌的存在。

冷不丁还听到有人说了个“姜安安”,说些“有其兄必有其妹”之类的话。但因为姜小侠露面太少,也没多少人真当回事。

姜安安把信叠好封住写上了寄送地址,唤来茶博士,给了些银钱,请去附近的驿站寄信。然后几口把这壶颇贵的茶喝光,吃不完的茶点端进储物匣——现今墨家最新款的储物匣,都是在上市售卖前,就已经送到她手里。但她经常带在身边用的,还是当年哥哥送的那只松鼠匣。

抹了一把嘴,裹了裹身上的皮裘,便往外走。

她现在走的是豪侠风,可惜喝的是茶不是酒,不然要大喊“快哉”。

在掀帘而入的风雪中,恰与一人错身——那是一个头戴斗笠、薄纱遮面的女人,虽有长袍覆身,难掩曼妙身姿。

霜风掀帘也掀纱。

暗香浮动时有惊鸿照影的一瞥

姜安安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心里却蓦地一动。

她记得这张脸,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虽然只掠过一个侧颜。可是在童年的记忆里非常深刻——出现在太紧张的时刻,又太美太艳,黑纱翻红裙,美眸乱人心。尤其是那个眉眼如钩的告别,很长一段时间都左右了小女孩关于“美”的定义。

兄长说她是……

“一个迷路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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