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百二十五章 宁波的老爷们
弘治八年(1495年)五月,大明,宁波港。
清晨的薄雾在港口散去,往日千帆竞渡的宁波港口,四十多艘巡海大船、上百艘巡检小船汇聚海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肃杀。宁波知府衙门的一纸公文,以前所未有的效率,早早在十日前下达。宁波港中大多数的商船民船,都被强行勒令离港,去周围的小港渔村停泊。
然而此刻,宁波港的“大商人们”,却端坐城中最高的茶楼雅座中,一边派手下的伙计去港口观望,一边饮茶谈笑。众人的脸上,虽然都装作平静,但声音里依然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因为,随着十年一次的和国“朝贡”船队,带着满载的黄金、白银、铜料与其他商品抵达,这场价值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两银子,十年一次真正的“大生意”即将开始!而那些被赶走的小商人,不过是背景不够,没有参与这场盛大的“和货贸易”的入场券而已。
“咦!这么多的水师旗帜?太平、霞屿、穿山、长山…松浦、石浦、向头…十多个沿海的巡检司,难道都派船来了?!”
“嗯,还是浙江布政使司的调令。之前整顿衙门,核查仓储,一口气裁撤了十几名小吏,又去检查卫所武备,勒令出操训练,空耗米粮银两…这位南来的北人藩台,可真是把这四夷宾服、倭人朝贡的繁盛文事,当成了北边‘备边御虏’的不堪武事来操办!…”
“哈!沿海卫所承平多年,整顿整顿也好,省得倭人小瞧了我大明。这些夷人,毕竟畏威而不怀德…至于整顿衙门,裁撤小吏,无非是换一批人,肃然个两三年,等这位藩台离任,也就再变回去了…不过,我倒是听说,这位藩台的幕僚,之前去查阅了府库的鱼鳞田册,又私下偷偷抄录了一份…”
“…查鱼鳞田册?!…”
听到这样震撼的消息,茶楼上的雅座中瞬间一静,老爷们的脸上也都神情微妙。说到底,他们这些大商人,既然能拿出大量的布帛、丝绸与瓷器,与倭人藩夷交易,自然不可能毫无根脚。他们的背后,那可都是浙省的豪绅大户!那些出产货物的桑田、麻田与工坊,也大多都在本地豪绅们的掌控之下。
说到底,所谓大明的“海贸”,虽然有“海上贸易”的名字,但在眼下这个时代,还真是“岸上的豪绅们”说了算!像是宁波的四大进士望族,西湖陆氏、槎湖张氏、江北屠氏、镜川杨氏,哪一家不是手握万亩良田,植桑种麻,雇佣数千佃农仆役,织布缫丝?豪绅们做的,一向都是最赚钱的生意,自然也不会放过丝绸布帛瓷器的买卖。而这些最上等又不纳税的田亩,就是他们耕读传家的命根子,是谁也动不得的!
“咳!陆敬田,你又在说什么呢?慎言,慎言!…”
片刻肃静,还是坐在上首的文衫老者杨茂德,轻轻咳了一声。他淡淡地看了眼刚才发话的青衣老者陆守恭,对方也含笑点头。两人都坐在上首,一个文衫,一个青衫,再加上左右另外两人。四人隐隐被众星捧月,坐在众多商人的中心。
实际上也正是如此。杨茂德字善行,好善乐施,不仅是浙省有名的“杨善人”,也正是宁波最大的丝绸商人。而他的身份,其实是前南京吏部右侍郎杨守陈的妾生庶子,镜川杨氏出身的大商人。
镜川杨氏正是鼎盛之时,现在在朝中,有山东按察副使杨茂元、刑部郎中杨茂仁、南京吏部右侍郎杨守阯、南京右佥都御史杨守随、兵部车驾司郎中杨守隅…可谓是宁波城内外眼下最显赫的名门望族。而正是这样的家门,才能庇荫五万亩良田,掌握宁波海贸近一半的丝绸供应!
而与他相比,陆守恭作为西湖陆氏的庶支代表,地位上就稍弱一筹。前任刑部尚书陆瑜已经在几年前病逝,西湖陆氏眼下只有两个正五品的知府同知。这样的官职,庇荫起家中的三万亩良田,实在是有些勉强,对于布政使清查田亩的苗头,自然也担心的紧!毕竟,各世家虽然都有“善名”,但有一家算一家,真要被清查田亩数量与来源,那也是根本都经不起查的…
好在陆杨两家世代联姻,有杨氏在朝中照拂,只要家中的科考种子不断,及时出上一位朝中大员,就又能庇荫几十年。只是这次的“和货贸易”的份额,杨氏自然就不能和十一年前,成化二十年的那次相比了。他们必须要让渡出一大部分利益,来交给其他几家…
“杨善行,大伙都听您的,您老说了算!…难得人都在,不如您起个头,议一议这次和货贸易,各家分配的份额?…”
“嗯,那我就,议一议?…”
文衫老者杨茂德缓缓颔首,环顾了在场点头的众人一圈,尤其在陆、张、屠三家商人的脸上停顿了会。随后,他再次轻咳一声,笑着道。
“咳!巡检司那边,提前和我通了声信…这次和人来了足足八艘一千多石的大船,载重极沉!比前几次都要多,仅次于景泰四年最多的,十一艘大船的那次…”
“什么?!八艘一两千石的和船?这么多?!…那其中几艘是给圣上的贡物,几艘是交易的附搭物?附搭物中,又有几艘是不值钱的和货,几艘是值钱的金银铜料?…”
作为外藩的朝贡贸易,必然有献给朝廷的贡物。只不过,按照朝贡的惯例,贡物需要“厚往薄来”,需要朝廷贴钱赏赐。若是藩国进贡的贡品太多,朝廷为了减少亏钱,往往选择“不纳”。
而与之对应的,朝廷也给了朝贡的藩国,尤其是朝鲜、琉球与倭国,另一种政策上的优待,那就是允许“附搭物”贸易。即允许朝贡使团中,不是贡物的其他附搭货物,在朝贡的市舶司所在地,获得“合法公开”的贸易权力。而倭国每次前来,携带的“附搭物”数量最多,往往数倍、十倍于贡物。并且,倭人与货物重叠的朝鲜人相比,更能拿出数量惊人的真金白银,无需再次贩卖变现,也更受坐地豪绅们的看重…
“咳!不要急!…等和人使团上了岸,拜见了镇守太监的天子仪仗,清点了贡品后…自然也就知晓,他们这次,带来了几船的金银铜料!…”
文衫老者杨茂德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润了润喉。他说话很慢,自有一种“簪缨世族”、“贵人话语迟”的风范。而大明浙江的海贸,尤其是坐地收钱的“朝贡贸易”,也就在这种岸上士绅的雅谈中,被提前瓜分殆尽,划走了利润的大头。
至于崇明施氏那样真正赶海的海商,没有官身庇护,不过是桌上豪绅老爷们的从属,是在桌底下窜来窜去,哪怕拼尽全力,也只能吃上一口剩饭残羹的“狗”…
“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无论和人带来了多少金银铜料,这次海贸的份额,我杨氏要占这个数!…”
文衫老者杨茂德温吞笑着,伸出了三根手指。随后,他又看了看周围“不够大”的大商人们,悠悠地立下规矩。
“…和人若是要交易丝绸,所有商人的丝绸价格,都不能低于我杨氏的定价!和人带来的金银若是有限,那自然不用多言…而若是对方的金银很多,我杨氏的货物不够,那还烦请各位‘借’些货物给我,利润对半折算!…”
“按照历次朝贡的规矩,和人的船队,会在这里停上两三个月,交易完所有的附搭物,才让朝贡的使团上路去京城…这两三个月里,凡是在宁波港中的贸易,还请各位一同看着些…”
“凡是不守规矩、不按份额,敢私下凑上去,与和人私贸的商人…那就是不给我们在座所有人的面子啊!…这就需得把名字记下来,递到巡检司和衙门去…各巡检司和衙门的大牢,早晚需得让他们走上一趟…”
临海的茶楼雅座间,众商人互相对视,眼神闪动。但无论他们心中做如何想法,这宁波乃至浙省,都始终是豪绅望族最大!仅仅数息后,众人就都恭敬笑着,陆续点头应和。
“是!听杨老的!…”
“对!一切按规矩来…”
“对那些外地的小商人,巡检司和衙门,该抓的还是得抓!…”
“来,饮茶,饮茶!茗前初芽的龙井好茶,余杭径山的陆羽泉水…”
“但见飘中清,翠影落碧岫。烹煮黄金芽,不取谷雨后…这黄金茶汤,可真是余香绕齿,清味脱俗啊!…”
很快,雅座之中,又变成一片言笑晏晏。大商人们和声谈笑着,讲说着如何分辨各种“和货”的好坏,如何确定赤、足“金银”的差别。而当几名仆人气喘吁吁,从港口奔来,无需他们开口,众人就都看着海面,脸上露出了笑意。
“老爷,各位老爷们…”
“和人…和人的船队,已经过了巡检司的核对检查,就在水师的‘护卫’下…”
“他们,在海上停泊了两天后,刚刚终于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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