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零三章 不及蔡相陷人疾
第1318章 不及蔡相陷人疾
中书省。
蔡确正襟危坐,一旁则是户部尚书何正臣。
二人正对坐品茗。
中书堂吏们在旁窃窃私语。
一人问道:“章子厚面圣多久了?”
另一人看了一眼堂上的蔡确,低声则道:“怕是有一个多时辰了吧。”
对方摇了摇头道:“从王荆公,再到吕吉甫,再到章度之,如今蔡相公任右相,还不过两三月。”
另一人道:“还不是呢,官家用人如堆薪,素来是后来者居上。”
“不过似右相这般,还未焐热便要冷了,倒也是罕见。”
一人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你说是不是蔡相公得罪了陛下?”
“难说。不过如今朝野都在议论,蔡相公难以驾驭右相之任。”
两名小吏悄自议论。
蔡确面色愈发凝重对何正臣道:“章度之卸任前,把中书堂除权割给尚书省,连你户部右曹都被撬走。”他扯开案头一叠公文,墨迹犹新的《都堂共议疏》刺得眼底生疼,“如今后省全是章党旧人,连章子正都敢在朝会上驳我!”
何正臣道:“右相息怒,章度之是怕右相动他政柄,既是如此,咱们便不用与他客气。”
蔡确焉能不知,章越给他挖了这么多坑。
他蔡确举步维艰连收回权力都不能,更何况更易章越政柄。
何正臣问道:“陛下召章子厚进京,是否对右揆不满?”
蔡确闻言心想,自己对官家忠心耿耿上定是无法替代,可惜办事的能力上或许稍逊了。
可是蔡确也有苦衷,自章越卸任右相后,官家又恢复了对三省事事插手微操的风格,自己本着忠字当头,当然不好说什么,官家说什么,他就照办什么。
结果出了事后,锅自然而然地就到了蔡确的头上。
最后就成了朝堂上下集体质疑蔡确能力不行。
蔡确有苦难言,自己手上的权力远不如章越当年,却要管跟章越差不多同样的事。
此外蔡确在贬范纯仁出京的事上作了手脚,他先在奏对天子时说范纯仁在朝中好异论不可用,然后又以范纯仁疾病为由,故意让他回乡养病。
结果数日前范纯仁的弟弟身为陕西转运副使的范纯粹入京时,官家询问范纯仁的病情,范纯粹说范纯仁只是小病,无大疾。
官家知道后,那结果可想而知。
不过即便在心腹面前,蔡确仍是维护天子道:“陛下也有他的苦衷,要治国平天下岂有那么容易。”
何正臣问道:“昨日子厚拜会右揆说了何事?”
章惇入京后在面圣之前,先拜会了蔡确,这也是礼仪。
但蔡确想到了与章惇的会面,不悦之情溢满言表。
蔡确道:“子厚希望能停止党争,在让苏辙、秦观、晁补之以及尚书左丞郎中范纯仁等人官员出外后,能收一收。”
何正臣知蔡确,章惇同时新党,这个时候千万不能闹起来。
他劝道:“章子厚再不好,也比召回司马光好。如今司马君实出任宰执之论甚高,真让他回朝恐怕会颠覆朝政,幸好他辞而不受。”
蔡确则道:“此乃养望之策也。你莫上了这老贼的当。”
“他司马光推辞越久,天下士心越盼望他入朝为相。”
何正臣问道:“章子厚与司马光可有联系?”
蔡确沉声道:“这倒不至于。”
“只是子厚此人脑子不清楚,名为务实,其实是一厢情愿。他乌台诗案替苏轼说话,还曾因此直斥王左相吃舒亶的口水,大有不惜翻脸之态。可子厚如此表态,也从未见得苏氏兄弟对他感恩戴德,还曾批评其梅山用兵之事。”
“昨日来又道什么,刘莘老(刘挚)自被逐后,不复异论。人岂不容改过。”
何正臣道:“刘莘老此人骨鲠,岂有因不复异论,便觉得可以用的道理。这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
“我看这些人朝廷当刻石入碑,上书永不录用才是。”
“奈何陛下非要异论相搅。”
何正臣道:“我算看透了,这些人就是右揆你要网开一面,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倒不如索性一了百了。”
蔡确道:“所言极是,章子厚不晓事,我岂有不晓事。”
“天下之事只有择一而从的道理,哪有左右都选的。以为是中用之道,其实不中不用。”
“要谋大事,需有壁立千仞无依倚之志!”
何正臣叹道:“右揆之心,可昭日月,可昭天地。”
“蔡确自袖中取出一卷名册推至案上:“此乃党人五十七名,皆可逐之。御史台已着手查办,正臣亦当荐些得力者以备补。”
何正臣闻言点了点头。
片刻后向七入内道:“启禀右揆,已查得实据,邓州知州陈睦收得阿里骨馈金三百贯!”
蔡确神色一凛,他生平最恨这等贪赃枉法之人。他仔细看过一遍,抚过名册上朱笔勾画的“陈睦”二字道:“还等什么拿人!”
向七道:“陈睦毕竟是前礼部尚书,要不要禀过陛下?”
蔡确道:“你先去拿人,陛下那我自会分说。”
跟着蔡确的向七如今已是一路官至御史知杂事。
顿了顿蔡确道:“我与陈睦虽有过节,但毕竟以大局为重,派人去好生分说,不要惊着他。”
“如今沈存中已是服软,王处道,种彝叔如何?”
向七道:“王处道,种彝叔依旧如故。”
“那就继续查王处道!直到罢了为止。”蔡确言毕摩挲着官窑茶盏上的冰裂纹,恍若未见盏中茶汤已凉。
章越在西北三员大将分别是行枢密使,环庆路经略使沈括,熙河路置制使王厚,鄜延路经略使种师道。
蔡确派官员审核三人在西北的军用开支,几乎一贯一文都不放过地审过去。
沈括惧蔡确处置自己,已是向蔡确表忠。
王厚却依旧不服。
何正臣道:“王韶王厚父子统帅熙河多年,除了他们怕是没人能够服众,是不是先放一放。还有种家世代将门在西北极得人心,得罪太深也是不好。”
蔡确道:“也好,那便调种彝叔往别处,令徐德占替之。”
……
邓州。
昔礼部尚书陈睦的贬所。
暮光落在陈睦脸上,他正提笔在案上书写,写写停停,停停歇歇,显得格外犹豫。
信最后还是成文,陈睦长叹一声,对其子陈彦文道:“也不知此信救不救得我性命!”
陈彦问道:“爹爹,此事是真是假?”
陈睦道:“此乃我心腹之人连夜报我,岂能有假。眼下天下唯有章建公可救我。”
“只是章公远在福建,怕是来不及。”
陈彦文垂泪道:“爹爹何苦赌命,仅是区区三百贯而已,咱们认了便是。”
陈睦道:“你不懂,蔡持正要的不是钱,是章越私通阿里骨的口供!更何况蔡持正与我有旧怨。他此番必是会小题大做,借着这三百贯。”
“章公私通阿里骨之事乃子虚乌有,但我必抓进京去受辱。”
“你看看蔡持正这些年所制监狱大案,就算活着出来也是脱了一层皮去,我如今这年纪哪吃得这苦。”
陈彦文泣道:“父亲!阖家性命系于一身,且忍一时之辱!。”
陈睦道:“吃苦倒在其次,怕是蔡持正要我供出不利章公的话。我若有不测之事,你赶快去投奔章公。他是仁义之人,看在多年情分上,必不会薄待于你。”
正言语之际,一名下人踉跄扑进门道:“启禀郡守,京师似来人了,已过了东市。”
陈睦,陈彦文父子都是大吃一惊。
“缇骑来得好快。我才得信消息不久!”陈睦瘫坐地地。
陈彦文急忙扶起陈睦道:“爹爹,我们闭了府门,你赶快先走!快,备车!”
陈彦文拽住父亲袖袍欲逃,却被一把推开。陈睦道:“没用了,普天之下都是皇土,我又能逃到哪去。不过多活几日,今日走了,更做实畏罪之事。”
说到这里,陈睦握住陈彦文的手道:“你去紧闭府门,拖延时间,我再写一疏给天子,揭发蔡持正这些年所作所为,从此也休要他好过。”
陈彦文道:“爹爹!”
陈睦厉声道:“快去!只有这般蔡持正才会投鼠忌器!你取我信去。”
陈彦文接过信时,一滴泪水恰落在信中“蔡”字上,泅开如血。
“是。”陈彦文匆忙离开。
陈睦回到书案匆匆写了一信后交给下人,随后推案而起走到院后对着一口老井凝目片刻:“蔡持正为了三百贯钱,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说完陈睦整了整衣冠,纵身跃入井中。枯井深不见底,唯余一声闷响,惊起檐下寒鸦。
……
环州城下。
章亘勒马回望城楼,在马上向沈括,徐禧各自一揖道:“枢相告辞!徐公告辞!”
沈括面有赧色,捻着胡须叹道:“军器监弩机案旧档尚在蔡相手头,老夫……实在是不得已。”言罢以袖掩面。
章亘甩鞭指向西北道:“枢相何必解释?我在你帐下多年,焉不知你的苦衷。”
“蔡相空负宰执之名,却无调兵度支之实。他知自己在朝中相位不稳,故也想借爹爹的老办法,先在西北打几个胜战,以此获得威望。”
“可惜他以军固权之志,又岂是当年爹爹可比!”
沈括,徐禧各自抬起头心道,章大衙内果真了得,一眼看穿了蔡确的动机。
没错,蔡确就是想复制王安石,章越的路线,以西北的军功堵住朝中反对派的嘴。
所以他才着急撤换,章越在西北的三大将领。
现在沈括被迫输诚,种师道走,只留下王厚一人,自是孤木难支。徐禧虽不是蔡确心腹,却是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
可以说,蔡确在朝中也无人可用,居然想插手西北的军事。
孰不知这些年西军将领大多是章越所提拔。
沈括真正愧疚之中,听章亘这么说道:“还是贤侄看得透彻。我也迫不得已。”
沈括有小辫子被蔡确抓在手中,这一次也是无可奈何,可惜他已成了N姓家奴。
徐禧道:“你转告章相,请他放心,我徐禧替他看着西北。”
章亘道:“枢相,徐公放心,我此回汴京誓与蔡持正周旋到底,告辞!”
沈括,徐禧皆是抱拳。
马蹄踏碎沙砾,章亘已策马而去没入远方的烟尘去。
……
金殿上唯有天子,蔡确,章直三人。
官家摩挲茶盏,听着中书侍郎章直禀报陈睦死讯。
“…尸体捞上来时,双眼犹自不肯合目。”章直喉结滚动几乎泪水滚落,他重重吸了一口气继续言道,“如今邓州坊间已有童谣:邓州井深三百尺,不及蔡相陷人疾。”
听到这里官家盯着阶下的蔡确,整个茶盏在他掌中已几乎捏碎。
而蔡确则是深深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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