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4章 当殿辞官
群臣看着争锋相对、争执不下的两人,发觉局势有些出乎预料。
中书令清廉持正,按理说不应附和陛下这番越级晋位妃嫔之举;刘祥道虽是御史大夫,可素来被视为陛下之“鹰犬”,理应与陛下同一阵线,全力支持……
现在却彻底反转,令人目不暇给。
刘洎指责外臣不应干预后宫,是否晋位妃嫔乃陛下家事,陛下自可一言而决;刘祥道则指斥天家无私事,即便晋位妃嫔也应依照规矩不可越级,否则坏了规矩、遗祸无穷,甚至影响朝野上下之舆论。
都是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朝堂之上对喷,各自引经据典、伶牙俐齿,一时间不相上下、难分轩轾。
御座上的李承乾面色极其难看,因为刘祥道的“反水”,局势有隐隐脱离掌控的迹象。
强忍着愤怒,他拍了拍面前的案几,正在争吵中的两人马上闭嘴,躬身一揖,略微后退一步。
李承乾指了指房俊:“越国公对此有何意见?”
房俊起身,出列,一揖及地。
直起腰身,缓缓道:“启禀陛下,微臣认为此事绝不可行。”
朝堂上愈发鸦雀无声。
李承乾面色不变,淡然道:“说来听听。”
“喏!”
房俊应诺,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微臣斗胆请问陛下,今日册封沈婕妤为昭仪,那么明日若沈婕妤诞下子嗣,是否又要册封妃位?”
此言一出,原本落针可闻的大殿上仿佛飞来一群苍蝇,“嗡嗡”声瞬间响起,大臣们瞪着眼睛,相互交头接耳、议论纷纭。
朝野上下,反对晋升昭仪者之理由各种多样,但赞同的原因只有一个——东宫不稳,方能火中取粟、谋求利益。
现如今东宫班底稳固,旁人根本插不进去,皆被房俊一党牢牢把持,可以想见等到未来太子登基,重用的必然是这些潜邸之臣,旁人岂能不眼热?
既然东宫插不进去,那换一个太子岂不是大家都有机会了?
至于刘洎,则完全是在投机……
谁都能意识到陛下越级晋升沈婕妤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来诞下皇子之后,顺势晋升妃位,甚至更进一步直接册封贵妃,与皇后分庭抗礼,为即将诞生的皇子争取更高的地位。
陛下当如何面对房俊的询问?
李承乾面色阴郁,太阳穴处的青筋蚯蚓一般狰狞扭曲,只不过与群臣距离稍远、大殿内光线又有些暗,并不曾被人看见。
但在御座侧后方的王德却看得清清楚楚,心惊胆颤之下,为房俊捏了把汗。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虽然不至于杀人、也杀不了房俊,可天子的雷霆之怒也不是那么容易生受。
面对房俊咄咄逼人、毫不退让的目光,李承乾强抑怒火,咬着牙根,缓缓道:“未来的事,谁又能清楚?不过假若沈婕妤当真诞下皇子,便是有大功于社稷,再度晋位,不也是顺理成章么?再者,婕妤也好、昭仪也罢,皆乃朕之妻妾,朕的家事难道朕还做不得主?”
房俊笑起来,白牙在大殿两侧烛光映照之下闪烁寒光:“陛下贵为天子,手执日月、富有四海,陛下即天下、天下即陛下,故而天家无私事!”
顿了一顿,续道:“陛下若因沈婕妤诞下皇子予以嘉奖,倒也无妨,可如今只是怀孕,便所谓有功于国,要越级晋位,他日诞下皇子更是有功于社稷,还要越级晋位……一件事,怎能算两桩功呢?”
李承乾素来知晓房俊看似憨厚、实则伶牙俐齿,想当年满朝文武攻讦弹劾之下尚能舌战莲花、独战群雄,他又岂是对手?
听听,制定国策的时候,说什么“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现在则说什么“皇帝即天下,天家无私事”,正话反话都让他说了,怎么说都有理。
双标狗!
所以根本不与房俊纠缠这些旁枝末节,沉声道:“朕受命于天,君临帝国,却从不曾有片刻散漫懈怠之心,夙兴夜寐、励精图治,誓要与诸位爱卿将太宗皇帝打下来的这锦绣河山千秋万载的传承下去,将这煌煌盛世长长久久、永无止歇,让天下万民皆劳有所得、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后宫之内,更是久不曾添入美人,历朝历代之帝王,勤勉自制如朕者,又有几人?”
群臣静默下去。
从私德而论,李承乾确实少有人及,掌握天下至尊之权力,却并未沉湎于酒色嬉乐之中,而是殚精竭虑、勤于政务,单只是这一点便足矣碾压诸多帝王。
无可指摘。
李承乾情绪酝酿到位,狠狠拍了一下桌案,怒目含光、面容铁青:“如今不过是将一位怀孕之婕妤晋升为昭仪,尔等大臣便群情激愤,仿佛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一般!在尔等眼中,可还将朕视为大唐皇帝,视为尔等之君上?!”
这番话,可谓声声控诉、字字泣血!
堂堂一国之君,被臣子逼到如此份儿上,含怒忍辱、悲愤难当,古往今来又有几个皇帝遭受这般欺凌?
“臣等有罪,陛下息怒!”
满殿文武大臣,齐齐告罪,离座而起,跪伏于地。
然而大殿之中,仍有一人卓然而立。
李承乾怒视房俊。
真就一点颜面也不给、半步也不退?!
房俊躬身,一揖及地:“请陛下承诺,无论将来沈婕妤是否诞下皇子,皆止步于昭仪,否则,微臣不能奉诏!”
群臣哗然。
古之权臣,又有几人这般威凌君上、欺压皇权?!
真是胆大包天!
难道当真政治生涯与身家性命就如此都绑缚于东宫之上?
御座之上,李承乾脸色由青转红,怒火填膺、睚眦欲裂,一双手狠狠抓着案几边角,指节泛白、青筋暴突,恨不能抽出一把宝剑从这御座一跃而下,将此獠手刃于这太极殿上!
“太尉慎重!你可知在作甚?!”
刘洎急忙上前。
房俊却理都不理他,目光直视御座之后的李承乾:“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后宫、东宫亦是如此。宗祧承继、祖宗法度,之所以延续几千年自有其合理之处,岂能动辄更易、废立?陛下如今君临天下、口含天宪,却难道忘却昔日储位动荡、国本动摇之凶恶?”
李承乾语气冰冷:“朕从未说过易储之言,心中亦未曾有过此念,太尉此言,含血喷人了。”
房俊跪伏于地,将头上的幞头摘下放在一旁,以首顿地:“若如此,的确是微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罪责难免。不过,也请陛下记住今日之言,勿使国本动荡、社稷飘摇,导致帝国元气损毁在这内宫权变之中。”
言罢,再度顿首:“微臣请辞官职,致仕告老。”
群臣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以房俊今时今日之权势、地位、资历,纵然在这太极殿上对陛下咄咄相逼,陛下怒火填膺却也拿他没法,毕竟房俊的出发点是未雨绸缪、力保东宫,算是政治正确。
无论如何,李承乾都不敢承认生有易储之心。
可房俊却以辞官之举来表达忠义之心,以此全了李承乾的颜面……
那可是尚书仆射啊,人臣之极致、权力之巅峰!
不知多少官员混迹一生亦未能登阁拜相……
当真说辞就辞吗?!
还是以退为进?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李承乾,等待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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