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7章 各退一步
李承乾一时间摸不准房俊的真正用意,便起身从书案之后走出,上前俯身用两手握住房俊肩膀将其扶起,随即用力拍了拍肩头,颇为无奈道:“你我分属君臣,实则手足,郎舅之间纵有分歧也当坐下来好生商议,都是一家人,何必这般决绝?”
这话既是安抚房俊,让他不必将辞官之言当一回事儿,也在表达自己对于房俊的不满——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私下说,非得在朝堂上给我难堪?
房俊起身,叹息道:“陛下厚爱,微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可今日朝堂之上,微臣却不得不那般行事,说到底,东宫是否稳固乃是天下之事,储位不稳,则江山动荡,你我君臣并肩携手排除万难打下这大好局面,甚有可能毁于一旦。”
看似服软、道歉,实则意味极为明显:你敢废黜东宫,不把大唐江山当回事儿,你我也就不是什么郎舅了!
李承乾默然。
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朕并无易储之心。”
房俊躬身,道:“微臣自然相信陛下不会那般糊涂,毕竟再没有人比陛下更为清楚易储所带来的祸患,哪怕君上动了易储之念,便足矣将天下卷入一场权力斗争,后患无穷。陛下奉天承运,尚且困厄重重,更何况如今年幼不更事的太子?陛下睿智,当然不会做出那等蠢事。”
李承乾:“……”
你这是当面骂我呢?
偏偏还不能回嘴。
内侍总管王德战战兢兢从外头进来,将香茗摆放在靠窗的案几上,便弓着身,蹑手蹑脚的走出去,站在门外有如门神一般,严禁其他人靠近。
毕竟这两位的谈话君不似君、臣不似臣,既针锋相对、又相互嘲讽,一旦传扬出去,实在有损颜面……
君臣两人坐在靠窗的地席上,午后明媚的阳光被窗外一棵桂树遮挡,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洒落地上,光影斑驳。
李承乾拈起茶杯喝了一口,看向房俊。
房俊正襟危坐,直言不讳:“我知陛下怎么想,但那只是陛下一腔情愿而已。陛下以为可以扶持一股力量用以制约东宫,却未曾考虑人皆有欲望,沈婕妤也好、她腹内那位未来的皇子也罢,一旦被陛下抬举到那个位置上,必然生出不该有的野望,到那时候,她们又岂会甘愿做一枚制衡旁人的棋子?储位必然出现争端。”
李承乾蹙着眉头喝茶,沉思不语。
房俊抬起头,目光很是诚恳:“譬如,当年之魏王、晋王、齐王,他们起先可曾有僭越之心?”
李承乾默然。
遥想武德九年,父皇在李建成逼迫之下不得不发动“玄武门之变”,置诸死地而后生。那天夜里,父皇引兵于玄武门诛杀李建成、李元吉,而后入宫,成就煌煌霸业。
但是在秦王府,闻听薛万彻率军袭杀而来誓要屠灭秦王满门为李建成复仇,阖府上下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母后将所有人聚于正堂,做好最后准备,一旦敌人破门而入,便即自戕,即保全清白、不受敌人凌虐,也使父皇不因妻儿受制于人。
那个时候,他只七岁,与六岁的李恪、六岁的青雀依偎在一处,刚刚两岁的李祐、李愔哇哇嚎哭,阖家上下陷入绝望之恐慌……
等到父皇诛灭不臣,登基为帝,他被册封为太子,与弟弟们在宫内接受大儒之教导,学习礼法、典籍,无论是聪慧的青雀、刚毅的李恪,亦或是蹒跚学步的李祐、李愔,牙牙学语的李贞、李恽,还有襁褓之中的雉奴……都对他亲爱有加、尊崇爱戴。
是何时开始,兄弟们之间逐渐出现隔阂,再不复手足情深呢?
正是外朝有人说及李恪“血统高贵”、青雀“蕙质天生”,父皇也对二人日甚喜爱、宠爱备至,甚至诸多规制都比肩于他这个皇太子……
绝对的皇权面前,什么父慈子孝、什么兄友弟恭,皆不复存。
房俊见李承乾沉思不语,低声道:“陛下,很多时候,不要拿皇权去考验人性。”
你拿天下至尊的权力去考验人性,谁能经得住这种考验?
最稳妥、最合适的做法,应当是从根源上掐断所有不切实际的野望,而不是人为的去制造出一种“我上我也行”的妄想……
李承乾放下茶杯,不知说什么好。
他承认,自己的确在这件事上做的差了,只想着用沈婕妤与其腹中皇子去制衡东宫,却未能想到由此引发的整个朝堂的争论,以及社稷江山的动荡。
可他若是不这么做,难道眼睁睁的看着皇权式微,他这个皇帝被这群大臣以东宫之名义彻底架空吗?
军机处,政事堂……军政两方面都被大臣牢牢把持,他这个皇帝如今只剩下盖章的作用,对于军国大事甚至只有建议权、而无决定权,这不就是个傀儡吗?
父祖当下的江山,自当传诸于后世子孙,千秋万载、代代传承。
难道他就将一个傀儡的位置传下去?
将来百年之后,如何于九泉之下面对高祖、太宗?
难道跟他们说:你们看看,如今的大唐依靠集体决策、国势强盛,再不复君王昏聩而导致之灭国之危险……
且不说高祖皇帝如何,太宗皇帝能打死他!
就说了你小子懦弱无能,所以我一直想要易储,现在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堂堂大唐皇帝居然受制于臣,导致神器旁落、皇权式微,你这个无能之辈!
想到这里,李承乾心里“咯噔”一下,清醒过来。
看向房俊,问道:“真打算辞官?”
房俊心里叹息一声,颔首道:“大殿之上,反驳陛下,此非人臣之所为也,固然事出有因,但若陛下不处罚微臣势必引发他人之不满,将国法置于何处?但陛下又舍不得处罚微臣,难免受人诟病,攻讦陛下袒护微臣……故而,微臣只能自请辞官,以全国法、以彰纲纪。微臣……用心良苦啊!”
李承乾:“……”
这么替我着想,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
阴着脸问道:“说说你的打算!”
“微臣请辞尚书仆射之职,只保留军机处、政事堂的身份即可,不再参与日常事务。”
他已经不耐烦每日去尚书省坐衙,繁冗、琐碎的政务处置起来很是费神费力,除去占据他平素享受生活的时间之外,完全没有意义。
他的长处在于超越时代的知识、阅历,可以高屋建瓴、提纲契领,带领大唐高速发展,走上符合历史潮流的正确路线,而不是将精力浪费在日复一日的庶务之中。
相比于马周、崔敦礼、刘仁轨,甚至于刘洎、裴怀节等人,他并不会做得更好。
既然有更好、更合适、且精神抖擞的人去干那些事,他何不从中脱身?
李承乾沉默稍许,忽道:“要不外放出去牧守一方几年,如何?”
房俊也沉默了一下,反问道:“陛下当真放心?”
李承乾又不说话了,很是糟心。
这个棒槌待在长安,令他如鲠在喉、束手无策,可若是将房俊外放,以其能力、人脉,指不定就能在地方上掀起什么风浪……两相比较,还是留在长安、待在他眼皮子底下省心些。
无奈,叹口气道:“军机处与政事堂皆诸多庶务,你又不耐烦这些,顶多每日点个卯便不见踪影,以你之地位、资历、功勋,总不能整日里游手好闲、寻花问柳吧?”
房俊无辜的眨眨眼:“游手好闲也就罢了,何曾寻花问柳?陛下冤枉微臣啊。”
“呵呵!”
李承乾冷笑。
你这混账倒是不怎么去那些烟花柳巷、秦楼楚馆,却盯着朕的妹妹挨个祸害!
难道还能是什么好人?!
房俊略有尴尬,提议道:“不如将‘铸造局’从兵部分离出来,直接受陛下领导,微臣忝为一任‘局长’,如何?”
时至今日,“铸造局”早已成为集冶铁、军械、火药、研发等等业务为一体的庞然大物,其每年创造的利润多达数百万贯,业务更是辐射整个大唐帝国,从火枪的枪管、造船的铆钉、农民的农具,到盔甲、横刀、箭簇,无所不包。
举凡用铁的地方,就有“铸造局”的产品。
如此庞大的产业集团,早已不适合归置于兵部之下,应当将其从六部架构当中解放出来,放在整个帝国的广角之上,更能够为帝国之建设添砖加瓦。
李承乾顿时来了兴趣:“由朕直接领导?”
房俊提醒他:“由微臣忝为‘局长’!”
钢铁之应用、研发、以及产业布局,你能玩得转?
在大唐,没有人比他更懂!
李承乾冷着脸:“那朕还领导个屁!”
他能领导房俊吗?
领导不了啊!
所以“铸造局”从兵部拆分出来归于皇帝领导之下,这就是个名义而已,唯一的作用便是使得“铸造局”的规格更高,可以绕过三省、六部,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特权部门”,一切由房俊自己说了算,谁的话也不听!
心不在焉道:“行吧,就按你说的办。”
毕竟房俊已经实实在在的退让,全了他的颜面,他若是不答应,这厮就敢跟他尥蹶子……
堂堂皇帝拿臣子毫无办法,着实令他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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